樊北溟
樊北溟

21天,这些隐密地点,让我如同重历冷战

我们好像大梦了一场

到了二战期间,

遇到空袭人们还是会来到这里

并分别在地上、架子上和肩膀旁点燃三盏蜡烛,

以此监测氧气含量。

“当地下的蜡烛熄灭时,

人们要将孩子抱起来放在腿上;

当架子上的蜡烛熄灭时,要将孩子抱到胸口;

如果肩膀附近的蜡烛熄灭了,

人们必须马上离开。”

在柏林的地下世界,

导游这样跟我们描述当时的情景。

这是一趟历时21天的,“冷战”版图之旅。

第一站:华沙

华沙就是华沙。华沙一言不发,连空气都是安静的。

我们走出华沙机场时,时间已近晚上八点,天却还是大亮着的。

刚下过雨,空气里弥漫着冷冷的水汽和丁香花被打落的气息,方头方脑的地铁无声地从远处驶来,稳稳停住。我们等了许久车门都没打开,后来才发现要自己按开关。

怪不得车门没开,原来车上根本就没有人。就这样,地铁载着我俩这唯二的乘客,悄无声息地沿途停靠。

相比起旁人语言不通的指点提示,四顾无人更容易让人慌乱。

我们一点一点比对着长串的地名,斯拉夫的字母自然是看不懂的,只能玩“找不同”游戏一般,

看看哪里多出一“·”,

哪又多出一“丿”,

哪长了一块,

哪短了一截,

小心对照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站名,生怕坐过了站。

要知道,在地广人稀的东欧,“一个站”的概念被无限抻长,算上折返的时间,错过一站可能就意味着延迟半个多小时的时间。

我们住在一座典型的中欧建筑中,独享一整套设施完备的民宿。

和莫斯科一样,华沙的建筑同样有些傻傻的高大。

两层厚重的楼道门,宽阔得足以跳室内广场舞的走廊,毫不考虑空间合理利用的大楼梯和足可以展览的室内高大举架。

甚至是门锁,都粗笨憨重,我们需要双人双手合力,才能转动钥匙打开房门。

波兰人给我的印象是“冷”,不是俄罗斯大妈身上的那种表面的冷漠和内在的温情。

波兰人是言语、心灵和行动上彻底的距离感和冷漠。

在华沙的这些天,我们没有像在其他欧洲国家一样,如期收获友好的笑容和热情的帮助,在地铁站问路,我甚至被行人生硬地绕行。

冷战的遗毒仍在,求助和施以帮助,同样是需要警惕的。

第二站:布达佩斯

“冷战时期,苏联集团中的匈牙利,秘密警察通过庞大的告密网,试图全面渗透控制匈牙利的政治生活。”——摘自《布达佩斯往事:冷战时期一个东欧家庭的秘密档案》

受到这本书的影响,所以,当得知直到2002年都还是匈牙利最高级的保密单位的岩石医院已经对外开放时,我们简直是怀着雀跃的心情来到这里。

岩石医院即Hospital in the Rock,本是二战期间为救治伤员,而在布达的城堡区底下弯曲的天然隧道中,建起的一座医院。

到了冷战的巅峰,这里被改造成了可以防止核辐射的人防设施。

馆内保留了大量实物资料,这么多年过去了,空气中甚至还能闻到消毒水残存的气息。

深入地下、守在阴暗的地道中看负责警戒的灯光不停闪烁,仍然感到连骨头的缝隙都在颤抖。

岩石医院与核庇护所博物馆

地址:Lovas ut 4/c,Budapest 1012,Hungary

还有一个细节令我印象深刻。

当时,在岩石医院工作的护士为了避免地点暴露,

只能在深夜孤身一人,

独自往返在黑暗而幽邃的路径上。

究竟要有怎样坚定的信念,

才能培育出这样的勇敢啊!

从深入地下的“岩石医院”中出来,再次被阳光普照的感觉恍如隔世。

第三站:柏林

柏林墙很薄,不足半步的厚度;

柏林墙很厚,

很多人被他所阻隔,三十多年都没能跨过去;

柏林墙很长,它横亘在柏林的城市中,像一条被粗针大线勉强缝补的伤疤;

柏林墙很短,

它在一夜之间被建起,又在一夜之间被拆除;

柏林墙早已不在了,但它一直在很多家庭的相册里,在很多人的心里、眼泪里、记忆里。

1989年,柏林墙被推倒那一刻,罗斯特罗波维奇放下手头工作,飞往柏林,然后从机场打车赶到柏林墙拆除现场。

他借了把椅子,拉奏起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

回忆当年的场景,他说:“我无法忘怀所有想要翻越这堵墙而丧生的人们,当我拉起萨拉班德,人群里有人哭了起来。

如今,昔日的柏林墙被保留作“东边画廊”,成为当代艺术家们创作的展板。

曾经的森严戒备早已灰飞烟灭,我们却仍得以触摸一小段历史。

柏林墙纪念馆和文献中心里,保留了大量的影像和实物资料。

尖利无情的铁丝网、

敲碎墙体的镐头、

挖掘地道逃往西柏林时穿的雨衣,

利用公演机会离开东柏林,

却投路无门的“东德”护照……

站在这些珍贵的史料面前,德意志民族对待历史的态度,让我由衷钦佩。

最让我动容的是一组图片:父母和子女被分隔在东西两边,子女选择在墙下结婚,而父母只能在另一边的楼上,守着窗口遥遥相望。

一堆夫妇爬到树上,努力将自己怀里的孩子举高,好让对面的亲人看见……

黑白色的照片里,依旧泪光莹莹。我想起朝韩离散亲人会面时的场景,历史真的随风而逝了么?还是人为的苦难换了一种方式继续蔓延?

在文献中心参观的每个人都表情肃穆、神色庄严,从二楼的窗口向下望,一根根连续的铁杆示意着柏林墙当年的位置。

据说每年,德国人还会用灯光照射的方式,开展纪念柏林墙倒塌的活动。

柏林的“地下森林”

你能想象得到吗?地面上的柏林筑起了高墙,在柏林的地下,竟然还有另外一座幽深神秘的“地下森林”。

它和污水、天然气、水电网络和公共交通并存、并行了好多年,却一直作为最高机密不为人知。

直到1997年,政府将地下图纸公之于众,撤走安保、暂停保护计划,“地下柏林”才逐渐揭开神秘的面纱。

探索柏林地下世界的旅程,是从一个地铁站开始的。Brunnenstraße站毫不起眼,如果不是按照Berliner Unterwelten网站上的指引,我们也绝不会想到要专程前往。

“柏林地下世界”是一个现阶段由民间组织开发和维护的项目,目前已开发Tour1–3及TourM共四条游览路线。

每条路线都由两名导游带领,分英语、俄语、德语等不同语种讲解,由于目前很多地方仍然涉密,全程禁止拍照。每条游览路线耗时两小时左右。

我们选择了Tour1暗黑世界和Tour3 冷战核掩体两条路线,分别由导游带领在地铁站和地下隧道中不断穿行。

刚开始,我对不到二十人的旅行团竟然配备两名导游而感到不解。

及至深入地下才明白,地下柏林的地形实在太过复杂,而且光线缺失,稍不留神就会迷失,更不必说臆想带来的恐慌和幽闭恐惧症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很多门阀暗藏机关,需要一人在室内触动开关,另一人在室外开门,两相配合才能通行。

Tour1的导游是位有些上了年纪的老奶奶,胳膊细瘦、腿上布满青筋的她,带领我们在地铁站里穿行,健步如飞。

若不是门口贴着回环三角的核辐射标志,真的想不到,在这些民用地铁站的附属设施里,竟然隐藏着如此惊人的地下防空设施。

导游为我们全景式地展示了地下世界里完善的通风设施、发电系统和完备的生活系统。

在这里,我们再一次被德国人的细密严谨和强烈的秩序感所震撼。

别看用于休息的床铺摇摇晃晃,它不仅能被折叠成座椅,还可以被抽出来直接用作担架。

别看紧急餐厅里的碗都是塑料的,却被分为了红黄两种颜色,成人和儿童区分使用,以此避免恐慌之时的混乱和抢夺。

别看盥洗室内没有玻璃,是因为预想到可能会被震碎,德国人细心地用不锈钢板做了替换。

如果核灾难真的爆发,人们可以在地下隔离十四天。所幸没有用到!后来德国政府曾设想在此处安置难民,终因环境逼仄、气氛压抑而作罢。

Tour3是从1914年讲起的。带领我们游览的是一个神情严肃的德国中年女人。

早在一战期间,为了躲避空袭,人们就开始往这座掩体里跑了。

“室内的墙壁上涂满了荧光剂,即使为了躲避侦查不得不关灯,荧光剂发出的亮度仍然能够保证人们阅读报纸,避免了黑暗带来的恐慌。”好细致的德国人,我们由衷感慨。

“我们现在站的这个位置其实是公共厕所。”在一处相对平坦的地上,导游停了下来。

“是的,早在一战期间,我们就已经使用马桶了。你可能会好奇,为什么没有隔间呢?真是毫无隐私可言。”

“看这里。”导游拿起手电,四下晃了一晃,忿忿地说:“二战以后,铁都被俄国人偷走了。”

我们面面相觑,关于这段历史,我们倾听了太多胜利者的表述,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民间故事。前线的惨烈和焦灼,由此可见一斑。

导游继续在一扇扇看似毫不起眼的门里进进出出。

“坐下来,看看这。”导游示意我们走近。“二战期间,政府大肆宣传:买红色的灯和这种反光材料可以有效避免被侦察机发现,于是强制民众购买,并允诺战争结束后把钱退还给大家。”看来,政府总是善于给民众开空头支票。

“政府鼓励人们生育,如果生一个小孩,你会被奖励xx马克;生两个小孩,奖励翻倍,国家可以负责抚养;如果生三个小孩,那么希特勒就是你孩子的教父。”

“如果生女孩,还会有奖励吗?”一名游客困惑地问。

“也会有的,因为女孩以后还可以生更多的孩子。”战争这架疯狂的绞肉机一旦开启,就没有暂停键。

导游捧起一个箱子,幽幽地说:“如果来这里避难,你们会带些什么?”

“食物”,“珠宝”,“钱”,“水”。

“不,你们不需要,我才需要水。”一直认真讲解的导游忽然面无表情地和我们说了一个德式冷笑话。

“来这里的人,会把自己的皮草都穿上。当然不止是因为害怕这种贵重物品被炸毁,还因为地下很冷,况且他们不知道自己再次回到地面,是什么时候了。”

“我的爷爷经历过二战,他死前只说了一句话,战争不好。”“好多人熬过了战争,却在战后选择了自缢。街道两旁的树上,都是吊死的人,因为他们毫无希望开始新生活。”

“类似于这种头盔大小的文物,有人每天能捡回一车。”第一次听到德国民众视角的战争讲述,第一次听闻民间的生动细节,震悚之余更多的是唏嘘。

对于广大的民众来说,无论战争成败,他们都是承担苦难的对象。

“这里也是纳粹的地堡,曾经有人想要刺杀希特勒,然而失败了。有人猜测希特勒最终是在这自杀的,也有人说他逃走了。总之最后,战争结束了。”

“后来我们发现了这个。这是被德军俘虏的苏军士兵的铭牌。”导游站在了一个档案柜前。

“因为这些铭牌被发现,苏军的境地很惨。在德国,他们是战俘;回到苏联以后,又被视作通敌的特务,被发配到了古拉格。”

我刚好看过这段历史,《古拉格之恋》中的主人公列夫,就是这样的遭遇。

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最终活了下来,列夫在给自己爱人的信中反复写道:“无论在任何地方,都要做好长期生活的准备。”短短的一句话中,深藏了多少的屈辱和无奈啊!

“后来为了做口述历史,

我去采访过其中的一位老兵。

他不断向我道歉,我说不,

关于战争,谁都不需要道歉。

只是因为你们的铭牌被发现了,

就要比别人多承受一重灾难吗?这不公平。”

听我说完后,他给我倒了许多许多伏特加。

我越来越喜欢眼前这个有些冷峻犀利的德国女人,她应该抽烟,我想和她喝很多很多伏特加。

就这样,我们在柏林的地下待了近四个小时。

我们在无数级台阶、不停开启又紧闭的房门和地铁站之间穿行。原来柏林地铁站内很多看似民用的设施实为军用,现在的站台侧壁上,甚至仍有当年负责运送导弹的铺板!

“如果当核爆炸来临时,眼前一道白光闪过。

你是要低下身子,找到掩盖物,不要抬头,等待所有响声过去,直到一切没有声音,等待穿着防化服的救援人员出现?

还是一道白光闪过,你打开你最喜欢的迪斯科,站到桌子上,尽情扭动舞蹈,享受最大的快乐?”

走出柏林地下世界,阳光惨白,导游的一连串追问不断在我的脑海中盘桓,我们好像大梦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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