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潔平
張潔平

希望探索媒介的各種可能,也希望做個一輩子的記者。Matters站長。

深淵內外,還有對話的可能嗎?

@Baron @方可成 @YT@卡密 關於房思琪的爭辯裏,我看到了三重深淵。

一重是精神疾患本身的深淵,一重是社會壓迫的深淵,一重是政治壓迫的深淵。人們的聲音,有些乾淨清晰,在深淵之外;有些痛並清醒,在三重深淵之間;有些,則掉落在三重深淵之下,是掙扎式的自救呼喊,已經顧不上公共發言的角色責任,也看不見深淵之外的其它可能。

這不是一場在有基礎共識的情況下,一起把議題向更進步、更有建設性的方向推進的討論。但在我看來,這可以是一場,讓深淵內外的人,看見彼此的對話——如果對話還有可能的話。

我不能同意 @Baron 的觀點,但我理解他的語境與出發點。

Baron的兩篇文章,有一個隱含的agenda是:世界不會變好了,也許還會繼續壞下去,那你該怎麼辦?這裏的「你」是受害者,房思琪或林奕含只是一個投射,他說的更是自己身邊的朋友們,包括自己。而這裏的「世界」,也不是正常世界,不只有父權社會與禮教風俗的壓迫,也有極權政治的壓迫,後者,讓公民社會難以通過行動與組織改變、反抗、糾偏前者。這個世界,大概就是那個碾壓過掙扎和希望的中國吧。

儘管多次表明自己無意傷害受害者,Baron的文章仍然在blame the victim。和方可成一樣,我不認為這是對的方向,我也不認為這樣有用。但我感到了這背後深深的悲哀。因為作者設定自己同樣在victim的位置上,這兩篇文,與其說是在講道理,在做把世界往前推進一點點、變好一點點的努力,不如說是哀莫大於心死,放棄了改變體制與結構的努力,只是向同在三重深淵之下的難友喊話:

「 善良、教养和遵守规则对抗不过邪恶、阴谋和流氓手段。」

「太乖了,太书生了,太文明了,太有教养了,以及太低估这个世界的恶意并且太在意这种恶意了。」

「 我想告诉我的朋友们,勇敢起来,强悍起来,对迫害伤害我们的人事,对让人愤懑的社会不公,我们完全可以撒点野,我们不必太乖,不必恐惧,很多时候,你就该对这个世界竖起你的中指。」

「像野草一样从根上就野蛮生长,或许就能经得住一些风雨吧。」

……

這裏產生了第一個情景的錯置:把房思琪想象成了中國病人。

房思琪的故事,也是發生在三重深淵之下嗎?一個不斷製造出李國華的世界,已經是無力改變的新常態,而房思琪能做的,唯有靠「撒野」來保護自己嗎?並不是如此。在台灣社會,有父權文化的壓迫,但公民社會仍有太多該做、能做而未做的事,可以糾偏、改變,輿論可以有metoo的號召與行動,知識界應該一遍一遍地批判、說理、辨析、啟蒙,很多公民組織可以為保護倖存者做很多行動……這也是為什麼, @YT 不會對Baron的喊話產生同情而只有憤怒。因為若無第三個深淵,那個全面壓制行動與言論自由的深淵,社會當然不該把保護受害者的責任扔回給受害者自己。在台灣乃至世界大部分地方的語境里,都不該責怪受害者為什麼不懂保護自己,而是應該嚴厲批判社會結構,一點點推進改進「體制或家庭教養如何不要再製造下一個李國華」?

但我明白身處第三個深淵中的感受。離開中國大陸十年,也不敢完全說感同身受,但的確能同理那種深深的無力感。這的確不是在說精神病患該不該生病,是不是該怪自己的問題。這是對大環境的徹底無力之下的自保與自救。問題於是回到了:即便是身處第三個深淵,我們就只能,無力地把救命的責任扔會給受害者自己嗎?我們就只能,去責怪深淵裏的人太書生太聽話嗎?就只能,把問題歸結為生長得還不夠野蠻嗎?

這裏產生了第二個情景錯置:把中國病人想象成了房思琪。

這樣說來很殘酷,但中國病人不是房思琪。中國許多朋友面臨的精神危機,不見得是與房思琪同構的。我們沒有那麼精神純粹,也沒有那麼乾乾淨淨。我們的教育裏充滿的不是馴化、不是善良,而是狼奶。我們卡在「不思考」與「想通了」之間的中途,但我們退不回去,退回去也不是淨土。

其實寫這篇我挺難過的。因為我不知道能怎麼辦。在一片濃黑的深淵裏,要求受害者堅強、甚至兇狠,這違背了政治正確,但能救命也行啊——但是能嗎?我不覺得真的可以。除了表面的、似是而非的安慰,它是不是可能帶來更大的反噬?是不是更沒有了改變的希望?我們一定要變成深淵本身,才能生存嗎?

可成說的我都同意,也很佩服他可以清晰地說出來。「結構性的壓迫被撬動了,出現了一個縫隙,然後大家合力把它推開」,這肯定是正確的方向。雖然在壓迫中的人永遠都會問,如果撬動不了呢?

我沒有辦法再展開談精神病患的問題,我相信對待精神病患的基本態度,如何看待第一重深淵, 「接受發生、積極求助、盡可能與疾病共存」作為基本共識,Matters社群的大家並不會有分歧。分歧點在於,當一個深淵被另一個深淵,乃至另兩個深淵吞噬時,我們該怎麼辦。

文明的單位不是國家,而是自己。無論在幾重深淵之中,我相信最終改變的力量,仍然是來源於每一個守住了文明與尊嚴的個體。無論如何,在可以做到的時候,不要被深淵改變,守住自己,像文明世界的人們一樣要求自己,像深淵之外的人們一樣去辯論、去思考、去探究真問題。這是我一直對自己的期許,也是我總希望深淵內外的人,能看見彼此的原因。世界的真實有很多重,能認真地看見彼此,對彼此都很重要。

這是Matters出生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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