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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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鸟文学是个独立 App,它的表达在不停变化,认识它的人都有不同的机缘。此前你可能会从各种短篇小说、长篇访谈,人类学田野笔记或者和它的前身《好奇心日报》的联系认识到它,如今它还在持续作出调整。不过它的价值观一以贯之:和我们所处的世界保持距离,与此同时又不会袖手旁观。

2008 年到成都之后,这个城市改变了我|接力访问075 顺顺

其实从头到尾我对工作的需求都是想确认我的价值。
题图来自 Nicholas Swanson on Unsplash

原文刊载于小鸟文学

聊完天之后过了一会儿,顺顺发来了几页她的日记。日记从电脑文档里打印出来的,很整洁地装订在一本墨绿色的线圈本上。其中有几句话是这样的:

自问,

以后该以怎样的角色面对这个世界呢。

我想要成为人们的通道、出口和镜子。

我要试一试。

#191129

有的时候真的觉得很孤独,真的很害怕,家人不够爱我,我跟这个世界的连接还是太少了。养一盆花对我来说都是一种连接。一方面我渴望连接,一方面我又很害怕,害怕我没有很好地去处理各种关系。我害怕自己对自己的评价,也害怕别人对自己的评价,我还没有建立起一个良性的支持系统。我想要去实现它,在我自己身上,在别人身上。记得自己的初心,去支持别人,去成就自己。

#200824

我不(完全)是我自己,

就像是装在容器里的水,

不知道自己是可以流淌的。

#200417

我和顺顺大部分时间都在谈她如何和自己、和周围的事物相处。话题中心是邀请她接力的 Zebra 说的,“顺顺心里有一朵小火苗”。我们从她为什么要从河北搬到成都说起,一直聊到她现在做事的方式。和很多人一样,顺顺希望自己没有浪费自己拥有过的时间,为此她渴望价值感。价值感和方向有关,为了寻找她想要的东西,她更换环境,尝试从未尝试的事情,也在不断检视自己的内心。

和 Zebra 一样,顺顺也是环境教育 NGO 的从业者,但她加入 NGO 的契机是做公众号。顺顺很早就开始自己练习排版、写作和编辑公众号,一开始是出于所在公司的电商内容运营需求,后来发展为一个固定技能,可以用来谋生。这项技能改变了她工作的方式,但是也改变了她和周遭事物的关系。作为一个对自己状态敏感的人,她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挺喜欢听顺顺分析自己的状态。这是一种能力。她说话并不大而化之,也不会过分自我,甚至有时候对自己还有点苛刻。有一些行之经年的感受,会被她翻出来反刍,用来总结为何现在的自己和当初有所不同,是否对当下要做的事情有所助益。

另一方面,顺顺反复提到成都。这个城市帮助她探索了自我,并以一种更泼辣、更直接的方式展示了人与人的连接。顺顺回忆了她在成都如何获得公共生活上的启示,又如何将之转化成自己的行动力。

顺顺的口述整理如下,你可以看到,一个人的公共性是如何被触发的。


我是河北人, 2007 年大学毕业,第一份工作在保定,那个时候我跟我身边的人都不一样,他们每天上班下班,然后就聊结婚生孩子买房子什么的事儿,我就不感兴趣。我记得特别清楚,那个时候我工资才 800 块钱,然后我就买那种我看不懂的杂志,还用电驴什么的下独立音乐,听都听不懂,然后在豆瓣上看书评影评。

对当时的我来说,保定是没有夜生活的,公交车 7 点就没了,我感觉自己很怪,也没人聊天。当时我工作的那个地方有个经理,50 多岁了,现在说起来叫做“性骚扰”,他可能性骚扰了我,我都不知道那算什么,就觉得我要赶紧辞职了,不能再在这个地方待了,好可怕。

我觉得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处在“说不出来”和“我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的状态里,(遇到问题)我不能识别它、把它放在一个合适的框架里去表达,在后面慢慢地,我才学习和练习出来。

当时有个网恋在成都。但是我心里清楚,虽然那个关系对我来说很重要,其实我当时离开的很大一个原因是因为我没有办法在保定生活下去。

我刚来成都的时候觉得成都特别好,河北降水是非常少的,如果小时候下一场大雨,涨水了,大家都会当成观景一样去看。来成都之后,我就被成都的河给惊到了。我站在府南河边,觉得天哪,河好好,河流是城市的血液一样,是灵魂一样的东西。其实当时从饮食上来说,我是完全吃不下成都的食物的,太辣了,又油又辣。

从小我被教育成了一个非常乖、非常听话、非常懂事的女生,大脑空空,什么都没有,然后也没有人去跟我讲一些人情世故,或者是说我需要怎么样去面对社会上的一些问题的,什么都没有。

成都是一个很直接的城市,和河北相比。公交车上有两个人吵架,有一个人要下不下,跟另一个吵架。我就想让车快点开,有点烦躁,但是车上的乘客全部加入了吵架,然后过路人也过来围观帮腔,觉得好神奇。现在我觉得不爽的事情我也会说出来。我妈来看我,觉得很担心,说一个女孩这样在外面会不会吃亏。我就觉得,我自己也是这个环境的一部分,我得把我的态度表达出来。是成都让我有了这种感觉。

成都对我来说就像是第二故乡一样,它影响了我的三观。2008 年的时候,我不太了解成都有什么玩的,那个时候小酒馆就很有名了,看了很多本地乐队的演出,还有李志当时在小酒馆的现场。

到了 2009 还是 2010 年的时候,成都出现了一个无主题青年空间,在高升桥那边,叫做“树舍”。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所谓的公共空间。我的性格很内向,有的时候会害怕陌生的场域,但是树舍是让我觉得很舒服的地方。那个时候活动也非常简单,要么就是读书会,要么就是观影会、桌游,大家出去玩也很简单,后来才越来越丰富。树舍的主人没有定义这是一个做什么的空间,他只是建了很多群,跟大家说谁想来分享,他都欢迎,来了之后就是一人一杯茶水钱,对于大家来说是没有任何的压力,相当于是免费的。

我也在那边做过活动,我也参加过非常多的活动,后面我敢跟陌生人讲话,也是在树舍实现的转变。我在树舍当导赏员。那个时候有很多人好奇树舍到底是什么?它当时在豆瓣上会发那种同城活动,很多人很好奇,会过来拜访。导赏员负责接待,一个房间一个房间讲,大一点的房间干嘛,小一点的房间干嘛,我们现在有什么活动。我发现我在那是可以说话的,很安全,很自在。

有一天我骑车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感觉我没有“恐惧陌生人和场域”这个障碍了,好像心里面一下子把这个东西给卸掉了。很搞笑,我跑去跟朋友说,我现在能跟陌生人讲话了,然后为了证明,吃饭之后我去要了发票,以前我是不敢跟店员说话的。

树舍在一个住家型的房子里,一楼,那个是成都比较早的商品房小区,楼层不高,楼间距也很大,不像现在的房子密密麻麻的。它的创办者叫大树,是一个北京人,但我不太清楚他那个时候为什么在成都,为什么做这个事儿。

有四五年时间我都在那里。我到成都之后在一家私人的纯净水公司做,它自己有一个网站,后来我做公众号。2012 年底我开了一家二手店,2014 年关掉了。

树舍给我的感受,相当于一个线下三次元的兴趣小组,比如说观影、读书、某些问题的探讨,像这种探讨,其实也就整个树舍的一小撮人会参加。所以树舍并不是要把大家聚到一起来完成什么,而是很开放、很包容。这件事让我觉得很了不起,因为我现在在做协作,我知道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相信每一个人都是有所知和有所能力的。大家去做一件事的时候,并不需要一个权威式的人在那里发号施令,而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提出想法并且去行动,所以树舍其实是一个很好的支持者,它提供了非常重要的场地,也提供了非常重要的情感上的支持。

而且你知道成都有很多农家乐是吧?很多人喜欢吃个烧烤,钓个鱼游个玩什么的。玩耍、放松,这种娱乐活动是一直都有的,但是(对我来说),它没有办法满足另外一种需求,就是聊点有内容的东西,不是闲聊的那种聊天。

后来我在环保 NGO 做事情的时候,每周日都要开会,大家的聊天对我来说就很“好吃”,我感觉我自己没有“吃饱”,我在别的地方“吃”不到很有营养的东西,所以我需要用这种方式去补充。

对我来说是这样的,但有些人没有这个需求,他会跟我说,你的生活可有意思了,但是我不知道我该做点什么,我什么都不喜欢。哈哈。他不“饿”。我可以推荐 ta 来参加活动,或者去干啥,但是他不动。那他可能没有需求和驱动在。我现在知道,人跟人的状态是不一样的,如果一个人工作已经很累了,你很难要求 ta 在没有电的状态下再去参加活动,再去输入输出。

在这之前,不管是当时的工作,还是之前的工作,还是开店,所有的这些尝试,我其实都有点不太知道我的价值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能做什么,这对我来说是最要命的一件事。

可能家人对你的期待是毕业了,找一份过得去的工作,嫁人生育。也没人期待我去赚钱。所以我不知道我能在这个世界上能做什么,我以为所有的工作不管在哪都是一样的,无非是在这打工或者在那打工。
所以在去环保机构之前,我尝试了一段时间自由职业。我对上班已经很厌烦了,觉得自己也可以赚钱,就学新媒体,那个时候做新媒体的人也少,后来我就自己接单子,不需要去上班了,觉得自己很自由。但是后来就发现,我在自己的世界里面呆久了,变得有点没有锚点。每天三四点我就醒了,就开始工作,把要做的事情交付了,然后天亮了之后等对方回复,我再处理一些事情,可能中午我就去睡觉了,等我睡醒了之后,就是傍晚了,我又出去跑步了,我跟这个世界的节奏很不一样,这个时候我突然间就产生了一种怀疑,就觉得,会不会我自己认为的一些事情是错的,我对一些事情的判断就只有我自己的声音,所以那个时候我有一个迫切的需求,就是要出去工作,并不是为了赚更多的钱,而是需要把自己又放回到和人在一起的状态里面。
我也是因为做公众号加入现在这个机构的。我发现,天啊,工作的形式有那么多种,你既可以不遵循某一种模式去做事儿,还可以和其他的人一起。你可以完全由兴趣的驱动去合作,也可以带着一个预算去工作,我就发现自由度就大了很多。

其实从头到尾我对工作的需求都是想确认我的价值,也希望能给我的小伙伴创造价值,很长一段时间里面我觉得我做不到,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我应该在哪。

2018 年我加入了一个环保项目,和食物、物品有关。比如怎样吃得更健康,大家探索手作食物,再从中寻找环保相关的东西。社群也很年轻。比如说,我们会举行剩食派对,把家里吃不完的食物想办法让它变得好吃。在放松的聚餐氛围里,我们会聊到食物浪费、食物溯源。

2019 年这个项目结束了。2020 年我开始在项目所在的机构做全职,然后就是三年疫情,觉得至今没有缓过来。一个是觉得生命其实很脆弱,第二个生活突然变化,有很多对未来的担忧,觉得不安和难受。2020 年的时候,我当时跟共事的伙伴说,我感觉“推”不出去,我不知道要怎么样去产生更大的行动力。

以前我会简单理解成我自己没有领导力,但是我现在就发现说,好像也不完全是领导力。我发现人跟人的关系,不是说我一定要自己变得很强,然后去带领别人,而是大家相互去协调,搭配着共同去完成一件事。没有谁能够独立地完成事儿的。
我还是没能成为一个“领导者”,但我这两年经常会收到一些朋友们的正面反馈,我有支持到他人呢。人原来是需要其他人对 ta 多一点肯定,多一点就是回应,然后他就可以做得更多、走得更远,他根本不需要你去说服他或者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带领者。

一团小火苗是说我内心的某种渴望,也许每个人都带着一些使命,内心中你觉得那个东西对你最重要,你愿意去做的。“小火苗”对我来说,一方面是我的生命力,另外一方面就是我对外去推动的价值感。

这几年因为疫情和环保政策的关系,可持续生活这个原本“小众”的话题被越来越多的人关注了。人被逼着一下子停下来,然后回到了生活里面,或者是回到了家庭关系里面。这个过程其实重建了我们和家人的关系,还有和居住的小区的关系。

所以我们会把可持续发展和身边的人结合起来,我的家庭,我的朋友,也许有所谓的社群,我生活的小区,同楼栋的邻居们,共同去实现对环境友好、也对人友好的生活方式。疫情的时候我有感受到这部分,邻居关系比以前更近了,会互相关照,比如说要分享一些药品。

我老家在一个小县城,在那里我更容易获得人际关系网络的这种支持,但是我也被消耗,不管乐不乐意。直至疫情,在社区、社群里面,我们看到了新建一种人和人之间的支持系统的可能,它可以是一种更尊重彼此的方式。我觉得这个东西对我是很有帮助的。我一直希望在我的小区里做一些公共的事,但现在还差了点感觉。

我自己会发起一些环保主题的活动,比如说旧物交换、旧物改造、阳台种植,还有一些手艺方面的,就是要自己学习动手制造。除了做消费者,我们还可以去创造。

我还在学习把这些我会的东西变成有人愿意买单的产品。我也接一些“散活儿”,比如有社区/同行机构有需求,会购买某个活动或者服务。我现在没有在执行一个长期的公益项目,但我一直在积累能力,也一直在支持身边的小伙伴。


Q:最近你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A:今年植树节我们去山里捡垃圾,捡了很多,然后拿不了的就放进路边垃圾箱。下山的时候被一个清洁工姐姐骂了,因为她的工作只是打扫游人栈道,并不是打扫大山。我们捡了很多不在她工作区域的垃圾,却给她造成了负担,她需要徒步把垃圾运下去。我们捡的时候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她当时骂了我们,还骂得挺难听的。

当时另一个小伙伴是发起者,我是协助者,我们现场也没回应,一边挨骂一边走。下山之后我们决定聊一聊这件事,就在旁边的茶馆聊了一两个小时。我们觉得自己是有责任的,后来就总结了一个规则,就是上山不捡下山捡,山上的垃圾往下带,能自己带走的都自己带走。我后来挺开心的,因为现场没有人吵架,大家接受了批评,复盘改进了,我就觉得很好。我发现自己更能面对冲突了,有了一丢丢勇气去看到和想的不一样的东西。对很多人来说垃圾桶就是垃圾的“归宿”了,但我们忽略了之后发生什么。之后还有很多事,需要真的从行动上“考虑到”。

Q:你最近有什么想解决的问题?

A:多喝点水。这个月我和朋友有一个好好喝水的活动,每个月我们都有一个不同主题,比如好好写字,好好画画。这个月是喝水。

Q:你想找谁来接力?

A:一位参与过我的活动的小伙伴,她在以志愿者身份参与视障人群跑步陪伴的行动。虽然提及残障群体时,我会很容易认同一些“道理”,但真正在陪伴过程中,我才知道每一句道理的落地都是不容易的。她是真诚的行动者。她的视角是很宝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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