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raceChan
HoraceChan

「香港粵語片研究會」及「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成員。著有《誰是金庸小說武功第一人?》。

Not Because They are Easy, But Because They are Hard——《登月第一人》(First Man)

《登月第一人》(First Man,dir: Damien Chazelle,2018)

這部戲其實是導演戴文查素真正考牌作——《星聲夢裡人》(La La Land,2016)無疑是當代佳作,只拍過三部長片的他絕對在現今最出色的導演之列,但質疑者仍有不少(他是最年輕的奧斯卡最佳導演),這次他首度執導非自己撰寫的劇本,用大明星但依舊保持中型製作(雖比前作大增一倍仍不過六千萬美元左右,還不到一般特技動作片的一半),挑戰早已有不少珠玉在前的登月題材,在在都是考驗,但他再次證明了自己的才華,絕非曇花一現。戴文查素非同凡俗之處,在於他對「電影」的熱愛與真誠,如此年輕(才 33 歲),卻對影史極為熟悉,出入於各種類型與技巧之間,純熟自如,求工穩求突破而不刻意標榜自己的所謂風格特色。上次《星聲》他消化、融合、提煉荷里活三十至五十年代與歐洲六七十年代的歌舞片和情節劇傑作(所以浸潤於昔日經典的影迷以至電影學者看得特別興奮和佩服,言必《萬花嬉春》等三數部歌舞傑作而其實少看昔日電影的尖酸批評者卻未必感動),精巧而動人;今次《登月》他刻意反其道而行,避開過往探索太空的科幻史詩的處理,不拍宏大故事,不求激昂氣氛,只專注於「第一人」。因此,《登月》不敘主角的童年、求學與追夢等等過去,不鋪展他接受訓練、面對技術困難等等劇情,甚至不試圖「分析」其性格和思想,僅欲以手搖跟拍鏡頭貼身「呈現」那幾年間他整個人的「狀態」——喪女之亂、死友之痛、不懂/不敢與家人溝通之難(怕再次投入感情後彼此又歷離別)、艱苦訓練與墜機危險之可怕、升空重壓與震盪欲嘔的肉體之苦,統統都合在一起無法分辨,「個人」得許多時只從他的視角出發,所見所聞如同太空艙的玻璃窗和太空衣的護目鏡,鏡與窗都很狹小,外看星空卻是無限,而在外看那窗那鏡,雖然只看見他的雙瞳又或鏡中反映的星空月地倒影,照見的乃是他深邃閉黑的內心。佛經云「如人以指指月,以示惑者,惑者視指而不視月」,警醒人不要以指為月、因指忘月,可是在「第一人」心中,(女兒之)指即是月,月即是指(在己心),如果看這部電影只重「登月」,或會覺得冗長沉悶,明白到戴文查素的「指月」,才能體會到那粗顆粒畫面背後的用心。

雖然如此,美蘇太空競賽的氛圍只在背景,從來不是核心,但編與導仍能兼顧,拍出太空總署內部的緊張狀態(要追趕超越蘇聯,又要面臨大量技術困難和人員傷亡,也要對抗議會的反對聲音)、平民百姓對耗費登月的支持與質疑(不是用來填海,但征空射天的資金和精力如用在窮苦的民生還有消除種族歧視之上確實能幫助很多人),可供討論處甚多,而《登月》由於要一反同類電影的做法、專注「第一人」登踏月面時的心理,刻意不拍他在月面上插美國國旗的著名一幕,被特朗普狠言批評「不愛國」,更是另一場極具爭議的「國民教育」課。戴文查素列不愛國嗎?這是沒有意義的問題吧。第一人成功登月後,世界各地人民高呼美國誇啦啦的場面,他沒有錯過;可是更值得留意的細節,卻是第一人準備走上阿波羅前經過走廊,一眾黑人女性(科學家?)拍掌鼓勵,就令人想起和《星聲》同屆競逐奧斯卡的《NASA 無名英雌》(Hidden Figures,2016)。戴文查素關心的始終是「人」。「第一人」好看,他的同僚也寫得好(寫人極克制,不隨便論斷,同僚彼此競爭而又互相關心的關係寫得甚好,即使是那個大嘴巴的登月第二人,也只是透過第一人側目中看他,沒有引導觀眾討厭他);「第一夫人」也寫得極佳,丈夫已瀕非人狀態,早與自己沒有交流,完全專注工作(也在逃避家庭),她要照顧家人又時刻擔心他,其堅強不遜於坐上太空艙。「第一人」踏上登月之旅前夜,他不敢與家人告別,妻子逼他與兩兒說再見(讓他倆有永別的心理準備),夫妻間卻始終沒有「對話」,到登月回來時兩人隔窗撫掌,兩「指」相碰,才互相明白諒解,化除隔膜。戴文查素是善於捕捉「眼神」與「手部動作」以傳情的導演,這方面不妨多加留意研究。

《星聲》善用華麗繽紛的顏色、大跨度的鏡頭移動與長時間鏡頭,構圖工整平正,《登月》的手搖跟拍、有限視角、密集剪接(全片逾二千個鏡頭),完全是不一樣的風格,卻非常配合影片的主旨和人物的狀態。重頭戲登月一段,雖然甚有紀錄片性質,也有史詩般的畫面(不再限於男主角視角,有不少鳥瞰、仰視火箭升空的鏡頭,也有自高空、太空望向地球和月球的寬闊、壯麗的畫面,在 IMAX 戲院看更加壯觀),但仍不走傳統格局(例如幾乎沒有總部控制室眾人緊張忙碌的模樣),平衡剪接著的只有「第一人」的家人和回憶。同樣是太空題材、愛女情節,你看路蘭(Christopher Nolan)拍《星際啟示錄》(Interstellar,2014),鏡頭就焦躁、零碎多了,漢斯季默(Hans Zimmer)的配樂一直砰砰砰登登登;靴維斯(Justin Hurwitz)為《登月》譜寫的主題音樂循環變化的幾個音符卻異常抒情,螺旋式鑽入情感深處,復又奔向無限星空,壯志又醉人。戴文查素喜歡挑戰不同類型的題材,真正「迎難而上」(片中有引用甘迺迪名言 “We choose to go to the Moon in this decade and do the other things, not because they are easy, but because they are hard"),不知道下次會嘗試怎樣的影像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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