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的比喻，兼談比喻的拿捏——《瀑布》

《瀑布》（The Falls，鍾孟宏導演，2021）

像我這種沒甚麼錢但追求中產生活、喜歡看藝術卻沒甚麼藝術修養的觀眾，看《瀑布》，首先留意到的是賈靜雯兩母女所住的那個值四千五百萬台幣的單位，五十坪的寬闊面積、客飯廳之間的及頂書架、可以翻到滿地雜物的偌大衣帽間，著實是令人嚮往的居住環境，那裝潢相當整齊企理也頗現代，可是，當鏡頭帶到放洗衣機的露台時，可看到那貼紙皮石的外牆、塗舊灰的洗水盆，雖然絕對不差（這露台已比我的睡房更大了），但顯然與內部的裝修不一致，新舊反差明顯——假如我們將這反差化成比喻，《瀑布》就彷彿像這單位，內部用心修飾、意象刻意佈置，外圍的人事（包括疫病期間的台灣城市和生活）雖有鏡頭帶到卻沒特別關注，而故事的背景（賈靜雯夫妻間的矛盾、回應英文片題的隔代人的疏離墮落） 則像那包圍那大廈以拉皮維修的藍布，感覺是非常人工的、（視角）帶偏光的、（導演）無處不在的，很教人注目，但對內裡的住客是否舒適（換句話說編導有否真正關心角色），就很令人懷疑了。

一如《陽光普照》（A Sun，2019），故事在中段突然轉調，待主角的生命出現了重大變化，這才發掘（並讓觀眾組織、腦補）眾角的過去，張耀升的《腿》（a Leg，2020）也是要觀眾一直補充、修正對角色的看法，《瀑布》用上相類的編劇手法，不見得是「特長」或「風格」，太過著意，就漸漸有點「玩把戲」的感覺，而且這次轉調的時刻提前了（那就更顯得不必然要這樣開始故事的），借「原來一切是幻覺」的突兀，以鋪墊後來「思覺失調」的主線，即使不能說是「污名化」後者，始終是帶偏弊的視角，只為了戲劇的效果，而非對角色的體貼。個人有限的經驗固然不能作準，但曾面對過患思覺失調的成人或學生，嚴重程度各異，但都不太會是這樣子，像賈靜雯般見到「bitch」又見到衛兵，導演只差沒將幻象一一直接拍出來而已，那就算有真實案例為藍本（我們不能否定有很多這樣的患者），終究是譁眾的選材。如果我們將事情歸因於婚姻的失敗、職場的無情，那三年來的大轉變，王淨和李李仁彷彿都沒察覺，要靠那場虛幻的「大雨」才發現，未免來得太突發（強調這不是否認有這樣的案例）。其實那三年才是真正的生活戲劇之所在，只靠外圍的線索要觀眾腦補，力量未必足夠，鍾孟宏一貫冷硬的處理，更顯得對人物的理解過於機械化，連後來王淨試圖令母親安然的細心，都僅是「療程」而非真正走進內心的關懷。錢翔導演那部不太成功的《修行》（Increasing Echo，2021），同樣有失敗的婚姻、同樣有被關進病院的女性、同樣嘗試用令人煩躁的聲音影響角色的心理（錢翔用得還貫徹一點，不像鍾孟宏最後才用瀑布聲），至少還算用心一點描繪這家庭各人的關係和狀態，不像《瀑布》貪心地想經營懸疑又於最後販賣溫情，錢翔的故事不能說完整但起碼誠懇得多。

當然，我還是欣賞鍾孟宏的電影技法與及那種冷冷的幽默的，《瀑布》整體雖不能說滿意，但也沒有討厭，不過電影前段大量 zoom-in 特寫，即使沒極端得引起觀眾在看意大利西部片的錯覺，也難免有種無謂的形式主義的感覺。只要撐過前段對影片的疑惑，中後段仍是好看的︰王淨以一中學少女之身，突然要擔起頭家的徬徨而後照顧母親的堅強，看得令人入神；賈靜雯後來漸漸走出陰霾的發展，既以演技還了她贏影后的心願，也無疑使觀眾暖心。陳以文起初出場時像是個會犯上職場性騷擾的老頭，「家樂福之花」嘛，幸好最後他只帶來了歡樂，並沒有「拯救」女主角的老套。想起壁虎先生那篇很有爭議的影評︰「比起賈靜雯或王淨，我們更印象深刻於那張黑澤明《電車狂》的海報，它像支陽具一樣被掛在飯桌前兩個女人的正中間，於此昭告天下鍾孟宏的悲天憫人」——其實我挺欣賞他全文的觀察（不是每一點都同意，但絕對是犀利之見），只是不覺得「那支陽具」有多礙眼，也沒感受到那是「膜拜的返祖行為」、「盛大而隆重的送葬儀式」。記得那陣子網絡上還有段爭議，以某短評為材料討論甚麼才是「評論」，其中有意見認為「論證」是必要的元素，其實我是不同意的，寫評論可以有很多策略，「論證」絕對是極為重要的但方式可以是多樣的甚至是隱藏的（尤其是短評），反而我認為近年許多影評爭端（不論香港還是台灣），問題多在於「以『比喻』作為表達主觀感受與價值批判的手段」的拿捏（也是隱性論證的一部分），壁虎先生這支既是個人寫作偏好的腥氣比喻同時又屬於意識形態批評工具術語的陽具，插進文章時字詞用得爽快，卻自然會引起比影片本身更兩極的感覺。這只是粗淺的想法，有機會再細說。最後說句同樣未組織好想法只是第一印象的粗糙感覺——我真不認為《瀑布》的瀑發結局是個有趣的設計，無論是死是生也如是，幸而不至於壞掉整部戲就是了。

壁虎先生〈《瀑布》：「鍾孟宏可以跟柯文哲結婚」〉︰http://mrgeckopapa.blogspot.com/2022/01/blog-post_1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