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人類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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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立於疫情時代的搖椅人類學專欄,相信民族誌值得被認真對待。 Matters 和 Medium同步連載,舊文持續搬遷中。 Medium網址:https://allaboutanthropology.medium.com/

What a Wonderful World:讀Lisa Messeri《所在外太空》

還記得四年前、人類第一次看見黑洞照片的那個夜晚嗎?從火星學會、麻省理工學院、NASA到猶他州的沙漠,人類學家Lisa Messeri在2016年出版的Placing Outer Space以天文科學研究團隊為田野,探索他們如何在看似虛無的宇宙中製造出地方感,「觸摸」火星的礦石、「看見」無數光年以外的系外行星。

Lisa Messeri, 2016, Placing Outer Space: An Earthly Ethnography of Other Worlds. Duke University Press.

「我看見綠樹,也看見紅玫瑰/我看見它們為你我綻放……」路易.阿姆斯壯經典歌曲〈What a Wonderful World〉開頭從身邊花草說起,然後轉到藍天白雲、彼此問候的人們、哭泣的嬰兒,一切的一切都讓他感覺到,「What a Wonderful World」。這是個多麼美好的世界。我以為阿姆斯壯這首歌會如此有名,除了歌曲本身動人,或許也因為他近取諸物來談「世界」這個大概念,讓人倍感親切。

但如果一個地方沒有熟悉的花樹、朋友、甚至人類,我們要怎麼與世界相認?又要如何產生感情?

我也就想到人類即將擁有第一張黑洞照片的2019年。因為黑洞計畫由台灣團隊主導,那年四月島上氣氛異常熱烈,當晚包含我與朋友等無數人守在電腦前就為了見證歷史性的一刻。然後,黑洞照片出來了,有朋友為之感動,也有朋友在那瞬間產生「就這樣?」的失落──畢竟,黑洞在照片裡看起來就像個黑色背景中央發著橘光的圈圈,顯得好沒勁。

2019年公布的人類史上第一張黑洞「照片」(圖片來源:Event Horizon Telescope)

我們如何對太過遙遠、 超級陌生、甚至顯得模糊的「另一個世界」有所感?Lisa Messeri的民族誌探查各種火星計畫,正是想討論這個問題。這本民族誌的書名《所在外太空》固然吸引人,但奧妙之處或許更在於像繞口令又像詐騙口號的副標:「一本關於其他世界的地球民族誌」。Messeri強調,要與其他世界有關係,我們始終離不開「地球」這個對照組。

話說得很玄,還是用例子說明比較清楚。美國的猶他州以特別的荒山谷地聞名,多處國家公園在此年年招來無數遊客。然而特殊地景帶來的不只觀光客,還有火星學會(Mars Society)的研究者。他們發現猶他州廣袤、荒涼的沙漠類同火星,於是決定以此作為登陸火星的模擬訓練基地。

設在漢克斯維爾小鎮的(模擬)火星沙漠研究站。(圖片來源:Wikipedia)

當這些受訓者全副武裝踏在猶他州的沙漠上,想像自己身處火星,舉目蒼茫,一種特殊的「地方感」於是連結起火星和地球。「此地」既是地球的渺小一角,卻也同時是火星的某片荒土。「此地」還是多重時間的疊合──身處地球的現在,和預想踏足火星的未來也在模擬訓練中合二為一。

這種地方感的生成,Messeri說,地質學研究是其中一個關鍵。2004年美國太空總署(NASA)的火星探測車機會號回傳照片,科學家因此發現火星地表遍佈著藍莓石(Martian spherules,因當初發現時分佈狀況猶如瑪芬蛋糕上的藍莓而又被戲稱為火星藍莓)。這些微小的石頭是赤鐵礦受水析出又成形的化合物,間接證明了火星曾有水存在。這項振奮的發現後不久,科學家們又在猶他州發現相似的礦石痕跡,等於說火星與地球從有過一段相似的歷史階段。

乍看這是地質學家關心的事,但火星學會的受訓太空員並非置身事外。在猶他州的集訓期間,有太空地質學者專門駐點指導這些受訓者如何辨認地質特徵與採集標本,以便未來真的上到火星後可以收集有效資料回來。於是,透過火星藍莓與猶他州的相似礦石,在受訓太空員心中,火星與地球這兩個地方更加緊密相連。更重要的是,Messeri要讀者想想當初發表猶他州新發現時的文章下標:「火星在地球?」在這些科學家與受訓者的認識裡,我們不是用地球去想像火星應該怎麼樣;相反地,是火星帶我們重新看見地球。

火星藍莓(左)和猶他州地表發現的礦石(右)對照。(圖片來自原書)

不過,至少我們還有機會在夜裡看見火星。《所在外太空》的另外一章討論近年新興的系外行星天文學(exoplanet astronomy),才是真的遠得難以想像。囿於距離、科技發展、以及行星不自行發光等限制,至今人類仍舊直接觀測到這些太陽系以外的行星,而必須仰賴種種間接手段。然而也正是在這些看來難懂、乏味而且滿是數學計算的間接觀測中,系外行星天文學研究者試著「看見」他們的研究對象。

為了一探究竟,Messeri特別加入天文科學家Sara Seager在麻省理工的研究小隊,和幾位學生一起在實驗室裡學著怎麼正確判讀研究圖表。好比如說,他們必須學著使用電腦程式「過濾」由衛星收集而來的初始數據(下圖左),刪減錯誤資料,並加以轉換成明確可以判讀的光變曲線圖(下圖右)。也正是在這樣「清理」過後的數據圖表中,天文科學家們進而推想那個遠在天邊的系外行星長成什麼模樣、有什麼特徵。

最初衛星收集數據到一張明確圖表的對照。(圖片取自原書)

Messeri強調,這是一套曲折的「觀看」方式,研究者們必須先學習如何操作系統,並且加以設定好資料篩選的標準,最終才得以在五花八門的圖表中窺見那些行星。這過程中當然不乏有「看錯」的時候,畢竟如何判別資料好壞涉及不同的標準認定,得出的結果圖未必相同。當科學家們難有共識,無法在圖表中「看見」系外行星,那遙遠所在的一個系外行星也就不復存在。

然而無論看見或看錯,重點還是在於怎麼看。人類學者在此要說的,仍然是地方感的產生。透過數據分析和程式描繪,這些科學家們讓原先無法看不見的系外行星轉為可觸及的所在。在一張張可視化的圖表之中,天文科學家想的不只是種種數據代表的意義,還同時要跟那些四、五十億公里外的行星有所連結。

系外行星天文學研究中常見的圖表(調查方式),包括光變曲線圖、週期圖法、徑向速度圖……等等。(圖片來自原書)

既然本文從黑洞照片開始,那請容許我再以另外一張太空照片作結吧。那是1972年,NASA最後一次登月計畫時,太空員在阿波羅17號太空船上拍攝的地球照片。也是因為這張照片,從那刻起,地球有了「藍色彈珠」(The Blue Marble)的暱稱。Messeri在全書結尾重新提起這件事──明明是登月計畫,但整趟航程最終卻是這張「自拍照」成為最深刻的記憶點,甚至往後多年裡持續作為環境團體訴求環保與永續時的強力宣傳照。以地球終將消亡、必須遠征太空為前提的研究,卻在回頭看見地球作為一顆星球存在的那刻轉而成為地球永續意識萌生的契機。

說到底,《所在外太空》談的無非關於地方與抵達。透過投射與類比,讓那些太過遙遠、難辨的世界變得容易想像、親近的所在,最終成為可以抵達的地方。同時,所有朝向遠方的研究,也終歸讓更清楚看見自己的位置:What a wonderful world。

1972年太空員在由阿波羅17號太空船繞著月球飛行時拍下的地球照片。(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Lisa Messeri是麻省理工學院(MIT)的「歷史、人類學、科技與社會研究」(HASTS)跨學科博士,期間受業於David Mindell、David Kaiser等人,目前是耶魯大學(Yale University)人類學系助理教授。Messeri長期關注科技發展中的社會性,在火星計畫研究後,即將出版的新作則關注虛擬實境(VR)技術。 《所在外太空》是她第一本書。


關鍵字:外太空、火星計畫、科技研究、北美洲、多點民族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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