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弘軒
胡弘軒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子衿|第7章:性.愛

奇蹟的安慰到底應該給不可能發生的事,還是給真心希望發生的事?

高醫官離開的那天,子弘什麼話都沒說。該說什麼呢?也許讓離別的氛圍多一點安靜的空氣是好的,也許沉默留住的記憶比任何說出的話語更深刻,所以最好讓自己成為這一幕戲的背景。醫官走出醫務所時,轉身看了他一眼,好像也沒什麼話說,他拍拍他的肩膀,眼底的微笑像裂成碎片的水花,像被篩過的陽光,有某種難解的陰影在羼動。喧鬧的記憶在子弘的腦中擁擠,好像正在隨機的選擇中瘋狂湧現。空氣中充滿弔詭的寂靜,那是時間悄然溜走的聲音。

子弘送他到門邊,他回頭、揮手,臉上掛著一貫的笑容,然後邁步離去,彷彿沒有帶走任何值得留戀的東西。他知道,他們只是廣漠宇宙中交錯的兩顆流星,沒有機會再見。

醫官走後不知多久,子弘還站在那裡,等待某種懸在心上的東西消失,等待溜走的時間在某處慢慢積累成某種可以解救他的東西,然後繼續他的生活。無論憂傷或寂寞,都好像突然侵入的念頭,當它們像燒完的燭火,蠟液冷卻之後,曾經光熱的地方只會留下煙的氣息,一種彷彿來過、只能記憶卻無法碰觸的痕跡。

然而,突然湧動的記憶卻在某一個分岔點轉彎,進入與適才離開的那人無關的支流上。說來奇怪,他沒有對那個令人分心的觸動感到不安,它就像一顆無法消失在土壤裡的種子。他想起那天他們收假回來時,客運總站擠滿了人,李昆走入售票廳時,子弘拉住他說:「你先去買票,我去廁所。」

如果曉娟沒有叫住他們,如果他們沒有在台北逗留,如果他沒有在晚餐後多坐一會,如果,那麼也許他不會遇見他,但是對於這無法避免的──算是遭遇吧,短暫一面的發生與否似乎沒有差別。

那時,在狹長的男洗手間裡,子弘看見二個人分別站在頭尾兩端的小便斗,留下兩個空位,他沒有多想,選了其中一個,完全沒有覺察或預感到身邊那個年輕且脹滿欲念的男子,正以一種催眠般的撫摸讓自己成為一個餌,或像一隻在網中等待獵物的蜘蛛。那人就站在伸手可即之處,摩挲他的陽物,以一種魅惑卻猶疑不決的姿態站著,在那個發黃的位置上,等待一個揮之不去的機會。子弘在突然驚覺的剎那,以他移不開的發燙的餘光留戀它。他感到一陣刺激和稍縱即逝的恐懼。那人目不轉睛注視子弘,像一個迫切得到所欲之物的狂熱份子,他悠緩移動的手指在伺機而待,在最後一個干擾他們的人走出去之後,慢慢改變方向,把滿載渴望的一隻手(既濕又熱地)伸過來。子弘甚至沒有看清楚那人的長相,是他的身體自覺到不應該在這種情況下被任何不屬於他的東西侵犯。

他逃走了,帶著他的幻想和停留在心上如危火般的誘惑。


新來的醫官姓簡,子弘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好運已暫時告罄。幾天後的一個早晨,子弘一如以往的習慣──醫官不在而他又必須回連上出公差時鎖上醫務所。沒想到,和簡醫官的第一場衝突,就發生在這個簡單的動作上。他踢著門,罵醫務兵豬頭、愚蠢、不用大腦。換句話說,醫務兵沒有正確使用或判斷醫官是否攜帶鑰匙的直覺,再換句話說,也就是醫務兵不長眼,他還在沉睡,沒有從真正的階級法則(你的長官永遠是對的)之中甦醒。

有時,子弘會忍不住帶著譏諷的想法面對暴躁的簡醫官,將他視作一個瘋狂的階級信仰者而保持緘默,那比忍受他的反覆無常容易些。醫官看醫務兵不順眼,而醫務兵也沒有在試圖搶救尊嚴未果之下討好他。他們就像針和針座、箭和箭靶,為了一個他們無法抗議或瞭解的利益而勉強湊合在一起。

漸漸的,子弘發現簡醫官的嗜好救了自己,他在簡醫官被賭博纏身而徹夜不歸的忽略中獲得某種層面上的精神釋放。他不想掩護簡醫官的「罪行」,卻又不能不掩護他,部分原因是,他希望醫官繼續忽略自己,只要不給醫務所帶來麻煩就好。大半時候,他也像醫官忽略他那樣忽略醫官,甚至漠不關心。他的唯一職責是確保醫官的嗜好不會干擾醫務所的「低調」運行,在這個「引人注目」等同「自掘墳墓」的綠色世界裡,試圖避免吸引任何注意是安穩度日的基礎條件之一。

另一方面,簡醫官挑明了不會送他去受訓升醫務士,這看似損失的決定卻正中子弘下懷,因為他也不想。比較起來,他覺得自己比同梯政戰士趙道煇幸運多了;自從升上政戰士後,趙道煇就像個攝護腺腫大的患者,排不出來的痛苦困擾著他。讓一個不適於自己的東西滯留在體內,哪怕是人人貪愛的東西,也教人吃不消。

趙道煇是個外表隨和的老實人,你可以從現在的他預想二十年後的趙先生和趙爸爸,他會是一個稱職的丈夫,也會是一位好脾氣的父親。雖然在這裡的此刻,他有一個不雅的綽號:臭豆花,而他的能力所應獲得的尊重也和嘲笑一樣多,但他不介意,因為與此同時,他努力在自己所站的位置上眺望夢想──考上托福出國留學,以及娶到他的夢中情人,也是他的初戀。

與其說初戀,不如說是初次暗戀的對象;她其實比較像是他記憶中的女神。

十六歲,高一新生訓練那天,「豆花」首次嚐到一見鍾情的滋味,然後他暗戀她三年。高中畢業前,他花了半年畫了一幅油畫,讓他心中的女神具象化,她的影象經由反覆複製記憶的程序進入畫布,以慰藉他寂寞、熱烈的渴慕。

畢業典禮那天下午,他鼓足勇氣買了一束百合,搭配他的油畫,去到她家門口。在他腦海排演了三年的情景即將如願發生,他不害怕被拒絕,但莫名的恐懼像一群瞬間聚集的陌生人,把他擠得喘不過氣來。

她認得他嗎?她或許見過他、聽過他,但不認識他,這是可以確定的。然而,認得和認識之間,似乎還存在著一個模糊的意願。

那時,出來應門的是夢中情人的媽媽,豆花沒有意外,這帶給他等量的失望和釋懷。有個漂亮女兒的伯母,這種陣仗應該見過不少,她即刻和譪地搬出媽媽經,和譪地開導(委婉拒絕的同義詞)豆花同學,和譪地退回他送來示愛的花朵和油畫,但豆花堅持送出那幅用報紙包裹的女神,他不能再留著她。他讓一個以微笑隱藏不耐煩的母親相信,不是收下油畫就是收下他對她女兒的「錯覺」──伯母說這個年紀的愛情都是一種錯覺。

當然了,油畫終於進了門,而他和手上那束以滿天星、橙色野菊點綴的百合,則被留在六月午後的陽光下。


豆花現任的女朋友是大學時期的同學。他可以對愛情保持堅貞的信仰,但也不能忽略目前的欲望。他可以說他不愛她,但也可以說:「我應該會娶她。」

愛,以及婚姻,在男方的認知裡並非同一件事,但在女方的認知裡沒有分毫差別──這帶來了問題,一個雖然渺小,卻可以輕而易舉擴散它的裂隙的問題。然而,沒有人會在罅隙出現之前真正在意。

有一次,子弘忍不住問他:「為什麼?你說你不愛她,為什麼又說應該會娶她,你不覺得很矛盾嗎?」

豆花的微笑裡有一種難以盡述的表情,就像一種善意的殘忍,一個對遊戲本身的邪惡性質一無所知的天真。他近乎得意的說:「她不會知道的,女人在乎的是男人會不會娶她,會不會把愛掛在嘴邊,如果這兩項我都做到了,那麼我心裡到底愛誰,對她一點都不重要。」

他不相信豆花是這種人,他覺他在開玩笑,「為什麼是她?」

「嗯,」豆花露出一個混合懊惱和亢奮的表情,「因為,我們已經有過親密的接觸。還沒有到『本壘』,但也差不多了,所以──」

「所以你想娶她是因為內疚?」

他似乎被這個說法嚇了一跳,臉紅紅的笑了,歪著頭,好像在思考這話的可能性,又彷彿在悲悼他的愛情。

隨後,他遲疑的搓了搓下巴說:「也──可以這麼說吧,我想,」一個激烈的爭執短暫地出現在他腦中,鬆動了婚姻可以拯救絕望的愛情(或愛情的絕望)這種荒謬的暗示。

「我想,我還是不要娶她好了。」他退而求其次地說。


子弘初見豆花的女朋友,是在部隊裡遇到的第一個聖誕節。那天,輔導長為了犒賞連上留守的阿兵哥,破天荒發起一場史無前例的聖誕舞會;豆花負責佈置會場。這舞會像個難得的美夢,在惡夢連連的服役日常,彷彿突然迸放的絢麗煙花,一時讓人眼花瞭亂。那些個平時在長官或同袍眼中呆頭笨腦、兩眼無光的阿兵哥,此刻在女伴面前忽然換了個人,一臉的喜出望外、春風無限,在英挺軍服的襯托下,簡直俊俏瀟灑。

子弘剛好站晚間七九的外哨,舞會就要開始,視線所及之處充滿浮躁的快樂,雖然他因為錯過舞會的精華時段而被惋惜的眼神包圍,然而他心情非常輕快,甚至感到喜悅。他戴起鋼盔、纏上S腰帶,在安官室等著安官帶他上哨。這時,豆花正好帶著女朋友走進來,她穿著一件有花形圖案的蘋果綠洋裝,白色蕾絲花邊,胸前大片起皺的翻領,特意梳得平整乾淨的長鬈髮,咖啡色鏡框眼鏡,個子不高(那雙白底高跟鞋的烘托顯然沒有彰顯出正面效果)。一個老實的女生,而且沒有發現這身打扮實際上和她的外形並不搭配,然而她的那雙眼睛卻和豆花的一樣溫馴,在鏡片底下堆起柔軟、善意的微笑。

那時,子弘以為再也沒有人比她更適合豆花,但豆花卻不能純粹而感性的對這個不明確的情感妥協,也因此更堅定了他出走的決心。

他們有禮的交談了一會兒,然後,戴黃色臂章的安官來了,邋遢、匆忙,像個上學遲到的孩子,帶著剛睡醒的眼睛和沒有完全塞進褲子裡的下襬。他有一雙微呈八字形的濃眉,談吐若有所思,即便在笑,眼睛的深邃處仍潛伏著一種慵懶和鬱悶的無助感,豐滿、羞澀的嘴唇,笑時無辜,不笑時又彷彿帶著無限的悵惘。

他是田昭明,管行政,和趙道煇一樣有自己的寢室。他領著托槍的葉子弘步行去外哨交接,月光從背後照著他們,暫時把他們的臉埋在沉默的陰影中。散布在他們之間的沉默並不唐突,他常常這樣,有時去醫務所找子弘聊天,也是這樣情緒化,悶悶的,然後又突然開心起來。

「性跟愛可以分開嗎?」田昭明忽然問。

「啊?」

子弘一時反應不過來,然而田昭明似乎不關心的繼續說下去。他說他昨晚和一個他不愛的女人做愛,感覺很好,同時也有點受到震憾,因為一直以來他覺得性應該排在愛情的後面,沒有愛情的性應該不會那麼美好。然而人們不都說「性愛」?性還是排在愛的前面,他感到困惑:因性而愛或因愛而性有什麼不同?除了順序上的先後之外,愛情的品質有否差異?

子弘有點怔怔的,思緒彷彿受阻似的退在一邊,想法還沒有冒出來之前,他首先意識到的是:他為什麼選擇問他?因為他是醫務兵?醫治身體也醫治心理?他的問話和選擇都一樣的奇怪,因為在某個層面上,他甚至可以說不認識他。兩個在心理上幾乎陌生的人可以談論這種話題嗎?也許沒有什麼不可以,就像一群在澡堂裸裎相見的陌生男子。

「我明明不愛她,卻可以跟她做愛──沒有愛也可以做,這證明了什麼?也許愛情不能被做出來,但是如果可以呢?」他的聲音在黑暗中亮了一下,然後掩熄。他發覺必須停止問問題,否則最後也許不止會收到沉默,可能還會收到拳頭。這個想法令他發噱,他笑著說:「不要打我,我喜歡胡思亂想。」

「看得出來。」子弘說。

他們的交談到此中止,因為目的地到了。他的那些話就像突如其來的泡沫,在影現的瞬間消散。

這以後,他們沒有再主動挑起這未完的對話,它成了一個沒有被要求保守的秘密。

一直以來,子弘不知道那些喜歡來醫務所找他說話的人為何如此信任他,他們把不會對別人說的話留在這裡,像一種告解。雖然有時他會在無意間貢獻零碎的智慧和安慰的話語,但大部分時候他只是聽,然後擺在心裡。

偶爾,田昭明在醫務所,豆花碰巧也來了,田昭明就會找藉口離開;如果同樣的事情反過來,田昭明不會進來,他會像一個忽然被發現的偷窺者,露出抱歉的窘笑轉身走開。豆花曾說:「他讓我覺得不舒服,好像我偷了他的東西。」

子弘不願跟自己承認,他其實非常渴望見到田昭明,並且因為他的離去而感到失望。

在這個時期,田昭明以他獨特的憂傷和不確定的方式進入子弘的畫筆,就像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在鉛筆的移動中相遇。他警告自己,這就像是一種精神上的畸形依戀,為了避免即將造成的傷害,他必須小心地繞過他,不能陷進去。但是他無法停止速寫他的眉眼、嘴唇或耳朵的形狀來折磨自己,並且堅信這種徒然的努力或許能夠製造奇蹟。

然而,奇蹟的安慰到底應該給不可能發生的事,還是給真心希望發生的事?

他的心因為同時希望又害怕被看破心思而陷入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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