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弘軒
胡弘軒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子衿|第6章:李昆

他盯著溜進窗帘的一縷細光,朦朧中,一雙從披散的黑髮間凝視他的眼睛自記憶深處浮現,那種令人心酸的注視就像一個憂傷的劊子手,決心了結自己的生命來報復令她極端痛苦的殘酷的事實。

麻布窗帘把清早的晨光擋在外面,像一張發光的皮膚。子弘沒有完全醒來,有一部分的意識在觀看那介於光影和實體之間的飄流的思想;他可以張開眼睛,也可以轉身再睡。熟睡的李昆仍背向他,散發出一種被誘惑包圍的威脅,於是他翻身把模糊的意圖埋深一點,這讓他稍感安穩,然而他的意識已在這一刻全然清醒。

他不想浪費一整個早上的時間,他想飽睡一頓,對他而言,此刻最美妙的事莫過於睡眠。然而,朦朧的不安令他分心。他有點分不清是在等待睡眠,還是在等待起床的時間,他厭倦等待,於是坐了起來,看一眼背對他的李昆,然後悄悄下床去洗手間。

李昆在子弘出去後睜開眼睛,他盯著溜進窗帘的一縷細光,朦朧中,一雙從披散的黑髮間凝視他的眼睛自記憶深處浮現,那種令人心酸的注視就像一個憂傷的劊子手,決心了結自己的生命來報復令她極端痛苦的殘酷的事實。李昆焦灼而驚恐的閉緊雙目,好像這樣就可以避開記憶的追纏。他感覺裡面有一個布滿灰塵的幽靈,在暈眩的悲傷中顫抖,他抱著頭,就像第一次看見自己的醜陋,甚至比預期中更醜。

「你醒了嗎?」

子弘的聲音懸在畫面之外,他過了一會才分清這聲音的來源。他動了動,伸手抓住子弘。

「怎麼了?」子弘嚇一跳,握住他繃緊的手臂。

「沒事,」李昆放開他坐起來,兩隻手摀著臉,「做噩夢。」

子弘安撫似地拍拍他,說:「起來刷牙洗臉吃早餐了。」

客廳傳來笑聲,葉爸爸和鄰居張爺爺在喝茶。用過早餐,子弘帶李昆去客廳坐,聽他們說話。張爺爺有花白的頭髮和鬍子,身子骨硬朗,回憶般朦朧的眼神;他早年曾是船員,世界在他眼中是所有他見識過的港口的集合,剩下的就是海──無邊洶湧的死寂,一片除了水還是水的世界──天空充滿海,海也充滿了天空,那種多變的深沉的藍,有它自己的生命。現在張爺爺獨居,雖然兒子一家住得不遠,隔幾條街,但他顯然跟鄰居的交流更融洽。

李昆呆著臉聽張爺爺敘述他年輕時的歷史,心中欣羨。浪跡天涯彷如一種動盪的幸福。他夢想著流浪,眼裡有陽光耀動的痕跡。

「真好,我以前也夢想過當船員,現在更想了。」李昆說。

張爺爺聽了,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說:「孩子,夢想很容易,把夢想變成真正的生活可就說不定了。我建議你,在作夢的同時,最好把它的現實面一起考慮進去,等到你有能力打開夢想之門的時候,別忘了,所有好的壞的都會一起跟著進來,而且完全不受你的預期。」

李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一臉欲言又止的朦朧微笑,好像懂得了什麼,又彷彿充滿困惑。


中午他們去外面用餐,然後過了一個無所事事的愉快下午。

晚餐時分,已經跟子弘全家混熟的李昆卻像存心躲避著什麼似地沉默不語,子弘看得出來那不是禮貌性的安靜,那是一種圍繞著某件腫脹心事而表現出來的心不在焉。回憶困擾著他,令他看起來有點憂傷,飯桌上愉快的交談沒有幫助他走出陰影,但他的應對還算得體,他們以為他只是拘謹。

菜很豐盛,李昆的胃口也沒減少,然而有一個神秘的失落在他眼底擴散。那天晚上,他感覺到那個被隱藏的悲劇已然腐爛,伴隨的異味在他的記憶中湧現,清楚釋出不可能有任何改變的信號。

幾個小時後,在飯後甜點和水果都被遺忘在消化道,笑聲也已在電視機的光影前消散,那些看似愉快的交談也結束了之後,李昆又恢復了他的樂觀,腦海突然充滿陽光,使得那些悔恨和負擔只能躲進更深的黑暗。

入睡前,子弘在一片輕鬆的氣氛中突然說:「你今天怪怪的。」

「怎麼怪?」

「不知道,就是怪怪的,跟你平常在部隊裡的天兵形象不一樣。」

李昆啞然失笑,「是嗎?我平常有那麼天嗎?我倒不覺得。」

「你自己當然不覺得。」

李昆想了想,瞅著他說:「人不可能一天到晚都一個樣子,那很累吔!難道你都沒有心情不好的時候?」

「你為什麼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只是一個比喻,我沒有心情不好,只是──」

「只是你心裡有一種想對外面說話的渴望被關住了。」

李昆想了想,搖頭說:「不懂!我頭腦簡單,聽不懂這麼文藝腔的話。」

「講白一點,就是心靈上的啞吧。」子弘笑說。

「太深奧了啦,這更文藝腔好不好──」

靜默了一會,李昆突然說:「你姊很漂亮。」

「你應該當面稱讚她的,她會很高興。」說著子弘轉臉問他,「你有姊妹嗎?」

李昆一僵,繼而回復自若道:「有啊,一個姊姊。她離婚了,帶著一個小拖油瓶。」

「喔?」子弘說,「這好像很普遍,現在離婚率這麼高。」

「你喜歡什麼類型的女孩子?」李昆岔開話題。

「呃,順眼吧。」子弘習慣了這種對話,但不喜歡,甚至可以說厭惡,因為模糊焦點的話術不管練習多少次,都很虛假。

「太籠統了吧──」

「不然怎麼說?」

「你喜歡胸脯大的女生嗎?」

「不用太大,像這樣就好。」子弘笑著伸出手掌比了一下。

「像這樣是吧?」說著李昆伸手襲胸,子弘笑著格開他,「別鬧了!」


第二天他們睡遲了,吃完早午餐決定去台北逛逛,一走到外面街上,子弘就聽見有人叫他。一個白淨的小女生朝他們跑來,邊喘邊笑說:「子弘哥,等一下!欸,你們走好快──」

「嗨,曉娟,好久不見。妳來看張爺爺嗎?」

曉娟是張爺爺的孫女,住在幾條街外。她有一張姣好的雞蛋臉,紅撲撲的雙頰,兩隻杏眼,還是清湯掛面的女學生。

「嗯,好久不見。我剛剛跟爺爺通電話,才知道你回來。」

「妳現在高二了吧?我記得妳大志成一年。」

「其實我不過才大他幾個月,唸書就差了一年,真不公平。」曉娟笑說。

「你們小時候感情很好的啊,常在一起玩,現在好像不熟。」

「是呀,上了國中以後,葉志成見到我就彆彆扭扭的,裝老成,看了就好笑。」曉娟露出明艷如霞的笑容。

子弘知道弟弟其實在喜歡曉娟,只是不知如何表達,又羞於言明,只好用最笨的方法:裝酷。

「喔,對了,忘了幫你們介紹,這是我部隊的朋友李昆;阿昆,這是張爺爺的孫女曉娟。」

「妳/你好。」二人同時問好──曉娟微微欠身,兩手交握在前;李昆則忍著一個莫測的微笑。

「子弘哥,你要回部隊了噢?」

「是呀,我們要趕火車,不能多聊。等我下次休假回來,妳記得帶彥彥來家裡玩,好久不見他了,長高了吧?」

「他呀,小人得志,長皮不長高。」

「長皮?什麼意思?」李昆忽然插嘴,心想,長什麼皮?腦子一轉更覺得好笑,抿著嘴忍住了。子弘睨了他一眼,曉娟不察,笑說:「就是越來越頑皮的意思啦。」

「張爺爺的孫女果然厲害,好會講話。你們家都特別聰明嗎?」李昆笑說。

「不是他們家都特別聰明,是你特別笨!」子弘說。

曉娟噗哧一笑,又想到初次見面,這樣太無禮了,便嫣然摀著嘴。

「知道我笨就好,幹嘛還說出來。是說曉娟長得這麼漂亮,彥彥也一定很可愛吧。」

「只可惜,他的調皮和他的可愛剛好成正比。」曉娟說。

「這也沒什麼,我小時候也是這樣,調皮又可愛。」李昆說。

子弘從頭到腳相了相李昆,說:「看不出來。」

「是看不出來可愛,還是看不出來調皮?」李昆笑問。

「都看不出來。」

「噯呀,真糟糕,人長得太帥了就是這樣,小時候的調皮可愛都會不翼而飛。」李昆的話惹得他們一起笑了。

「子弘哥,你下次什麼時候休假?」

「很難說,軍中常常有意外,有意外才正常,如果太正常了,那就是意外。所以不管怎麼說,都會有意外。」

「沒錯,」李昆接著說,「有時候休假前一秒出了狀況,說取消就取消,完全沒得商量。」

失望的表情在她臉上一閃即逝,曉娟低著臉,撥了撥頭髮說:「那,如果你有休假,一定要跟我說,不然,有個人超級『盧』的,一天到晚問我,子弘哥什麼時候回來呀?什麼時候帶他去玩呀?問得我都煩死了。」

「是嗎?」子弘察覺到李昆促狹的目光,窘笑道,「妳幫我跟彥彥說,我不一定什麼時候回來,有休假我一定去找他。好了,我們該走了,妳代我跟張爺爺說一聲。」

子弘剛轉身,曉娟忽然又叫住他:「子弘哥,我,可不可寫信給你?」她垂臉站著,兩頰暈紅似火。

「可以呀。」

「我聽說,阿兵哥都很喜歡收到信的,是不是?」

李昆嘻嘻笑說:「是呀是呀,妳也可以寫給我。」

「喔,好呀好呀,我一起寫。那,地址呢?」曉娟從背包裡拿出紙筆,子弘唸給她抄下來。

他們再次道了再見,子弘沒敢回頭,只強烈感應到背後那滿滿的燃燒的注視。

李昆一路走一路吃吃悶笑,子弘拿手肘撞他,他哎唷一聲,抱著肚子嗲聲嗲氣學舌:「有個人超級『盧』的,一天到晚問我,子弘哥什麼時候回來呀──」子弘氣急了伸手去勾他脖子、握他的嘴,鬧得李昆愈是哈哈大笑。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声明

喜歡我的創作嗎?別忘了給予支持與讚賞,讓我知道在創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