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弘軒
胡弘軒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子衿|第4章:注射.離情

他注視自己的血管,冷漠的把針尖插入,滿足又絕望地躺下,像一個等待死亡又知道自己還不會死的人。也許,對死亡的渴望是一種療傷的手段。

冬天來了,像一個準時打卡報到的公務員。風中爭逐落地的樹葉如同逐漸凋零的鼓掌聲,到了最後只留下缺少水分的耳語。豐富的綠意讓路給乾褐色的、沒有花朵和濃密熱氣的傷心的母親,直到春神重回她的懷抱。軍營裡那種充滿戒備的寒意在這時顯得特別安靜,一種被壓抑在低溫之下的騷動。然而,要說這裡的時間流速緩慢,一個上午也就這麼溜逝了。下午分批打掃營區、刷洗廁所、割草。傍晚集合用膳之前,子弘回醫務所拿碗筷,在門口遇見一手掮旅行袋、一手拿假單的醫官,他又要休假了。近來一向如此,剛休完假回來,隔幾天又休假。臨走前醫官自顧自笑說:「終於把這裡的積假休完了。」子弘趕著集合也沒多留心他話中的意思。

這天半夜,子弘剛站過午夜那班衛兵,倒頭睡下不到一刻鐘,就聽見打門聲。那是個晴朗的冬夜,灌竄屋宇內外的北風嗚嗚號叫,隆隆敲在門上的聲音和夢境混在一起,像龐然巨物咚咚逼近的腳步聲。他在溫暖的被窩裡不耐煩地醒來,發覺不是風,而是人的聲音。他趕忙披衣起身,拉開厚重的木門,門外站了廚房的上兵張萬全,雙手捧腹,呻吟著說他肚子痛,蒼白的臉冒著豆大的冷汗,三腳兩步越過想伸手攙他的醫務兵,撲倒在醫官床上,身體蜷成一個痛苦的逗點。子弘站在那裡瞪著他,呆了。但是他沒有時間猶豫。現在是半夜,他知道自己是唯一可以為他減輕痛苦的人。

他幾乎不認識張萬全,只在去廚房打飯菜或刷洗餐桶菜盤的時候偶然照面,他給他的印象是一個在廚房裡走來忙去、大聲呦喝,或坐在小板凳上帶笑罵人的上兵。廚房裡多是龍虎刺青、嚼檳榔、大嗓門、性格魯莽的粗人,他們在油煙熱氣中大剌剌地穿梭,彼此戲謔,口出惡言。他們自成一個世界。

在這種時候,他腦中竟閃過一幕情景:一個不尋常的傍晚,他看見他們殺兔子,一隻隻光溜去皮血淋淋的兔屍晾在廚房後院,黃昏的天空一片帶血色的雲,令他一陣反胃。那時聽說兔肉是給營部長官加菜的,他不禁聯想到醫官咀嚼血淋淋的兔肉。

現在,他的手指尖端在一隻粗壯的、有刺青、殺過兔子、為他們準備食物的手臂內側找到血管,擦拭酒精,下針,生理食鹽水流入血管。思考在不及降臨之前就離去了,然而等到這一切都過去,它們卻像突然想到應該要做什麼而回來。他以透氣膠帶固定針頭,餵病人吃藥,過程謹慎而順利。最後,他坐下來嘆了口氣,等待自己和病人慢慢安靜下來。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辦到的,遺忘令他無視恐懼。

空氣中散布著焦慮後的沉寂思緒,他坐在溫柔的夜裡,心中想著他的第一支靜脈注射,聽著廚房上兵在熟睡中沉重的鼾聲,等待點滴。


接下來的這一週,子弘餐後回到醫務所,必定有一盤水果或點心在桌上等他;他心中納悶,但顯然無須猜測便能知道是誰。一天中午,他及時抓到那人的背影,追上去叫他:「全哥,我就知道是你。」

張萬全低著眼睛,一手插腰,一手摸著後脖子笑道:「噯,沒什麼啦,廚房剩下的吃不完。你吃吧,廚房還有事要忙,我先走了。」

子弘趕著向他匆匆離去的後影道謝,張萬全低頭揮了揮手,快步走了。

他回頭看著桌上那盤點心,陷入一種柔軟的沉默。這時,突然有人拍他肩膀,他的反應讓嚇他的人哈哈大笑。

「林百朋!」他回頭看他,又好氣又好笑。

林百朋像個孩子,騎上醫官的滾輪式看診椅,抱著椅背滑過來,拈起一塊點心往嘴裡塞,「嗯,好吃。」他邊嚼邊說,「我剛好肚子餓了,再吃一塊。」

「喂,不能吃!」子弘誆他,「這是醫官的。」

林百朋伸出的手懸在半空,狡猾盯著子弘,「真的假的?」

子弘撥開他的手,坐下來問他:「你是來拿藥,還是來摸魚的?」林百朋雙腳划地,去盛了一杯水喝,皺著臉說:「我喉嚨痛。」

「看你就不像喉嚨痛。有沒有痰?」

「沒有,乾巴巴的,好像有張沙紙在裡面磨來磨去。」

林百朋長得眉目秀潔,淘氣的笑臉令人很有好感。他漫不經心看著子弘配藥,那幾顆不起眼的藥片看來充滿神秘,這花了醫務兵一點時間去組合它們,期間又問了幾個有關症狀的問題。

「子弘,你待會有沒有空?」林百朋突然問。

「怎麼,有事嗎?」

林百朋壓低聲音說:「想不想看我新買的音響?」

「音響?」子弘笑問,「你怎麼偷渡進來的?」

林百朋笑得眼睛發亮。他管裝備,裝備室裡藏一台音響不是問題。

他們聊了一會唱片,林百朋拿了藥,約子弘晚餐後去看音響,哼著歌要走,李昆正巧進門。

「咦,你來幹嘛?」林百朋瞪著他問。

「咦,你能來我不能來?」李昆笑說。

「又沒說你不能來,是問你來幹嘛?」

李昆扮了個鬼臉,轉向子弘說:「營輔導長請醫官去幫他打營養針。」

所謂營養針就是維他命B群針劑。醫官不在,醫務兵只好硬著頭皮代勞。子弘帶了針劑、酒精棉球等一應物件,關了醫務所,去營部報到。營輔導長把他叫進房,捋起袖管。子弘一面檢視營輔導長的血管,一面緊張起來──營輔導長的血管太沉,即使綁了橡皮管子也找不到適合下針的地方,況且室內蒼茫,只能用手指的皮膚感觸,讓針尖帶領他完成任務。隨後,他把營養針注入點滴,橙黃的藥劑如煙霧般在透明的生理食鹽水中升散,他抬眼望著,有一種異感,好像在下毒。

事後,營輔導長謝了子弘,拍拍他的背問:「哪裡畢業的?」

「F專校美工科。」他垂手歛眉應答。

一陣短促的靜默,營輔導長只好笑說:「不錯不錯,呃,下次有空來幫忙做壁報。」


莒光日那天,一整個早上都在餐廳觀賞無聊的軍教性節目。下午乾燥涼爽,各人搬了座椅到室外舉行分組討論。剛坐定不久,排長便笑著對子弘說:「聽說高醫官要調去別的單位了──你不知道嗎?新醫官下禮拜就會來報到……」

突來的離情令他腦中一片漆黑,近乎漠然。

分組討論持續進行,風括著金黃的葉子,每一片都下在身上;天氣這麼好,簡直適合悲傷。鑲雲邊的藍天彷如一疋柔軟的輕煙,在輕煙的後面,人們寄望一個美好、沒有憂傷的世界。他闔上眼,又睜開眼,感覺身體在發燙,由於徹底的孤寂而灼傷了他的心。他在火裡、在冰裡,在一個永遠走不完的隧道裡。焚燒的皮膚,冷的組織。

最後因為情緒產製的異常體溫,子弘合理的退出討論。在走回醫務所的路上,他想把畫冊找出來燒了,決心不再動筆作畫。他覺得那肯定是個不祥的嗜好,記錄了多次夭折的單向情感。戒掉它,可以跟著戒掉暗藏的扭曲念頭。雖然他知道這是因噎廢食,但如果能夠好過一點呢?然而,他只能把記錄醫官的那幾頁撕碎。

他實在覺得難受,考慮為自己打一瓶點滴,就像食物有時候能夠安慰悲傷的胃口一樣。他注視自己的血管,冷漠的把針尖插入,滿足又絕望地躺下,像一個等待死亡又知道自己還不會死的人。也許,對死亡的渴望是一種療傷的手段。

隨後,他像個等不到禮物的孩子,帶著他的失望睡著了。

當夕陽的紅光在毛玻璃上渥出一片暈黃,一陣像皮革似的東西涼涼地掉在他額上,他睜開眼,看見黃士傑充滿關注的在試他的體溫──他有一雙鳳眼,少年白頭,孩子臉,質地如皮革般的大手。

「班長要我來看看你燒退了沒有──」黃士傑困惑地盯著他,「誰幫你打的點滴?」

「說鬼你信嗎?當然是我自己。」

能用這種口吻說話,證明沒有特別哀戚──那個在他裡面顫抖、沮喪、如臨深淵的東西又重拾力量活了下去。

「請你幫我拿一下酒精棉盒──」

他小心拔下針頭,為被強行侵入的皮膚和血管善後。

黃士傑用一種不舒服的表情看他,就像有人把吐出來的嘔吐物吃回去。

「我看過有人用美工刀在手腕亂畫,或把香菸弄熄在手背上,可像你這樣幫你自己打點滴,我看了就覺得不對勁,有點腿軟。」

子弘虛弱的笑了笑,黃士傑把他的軍用外套遞到枕邊,「晚餐我幫你打過來醫務所吃。」

「嗯,謝謝你,麻煩了。」

黃士傑點點頭,轉身走了。

子弘仍像第一眼見到黃士傑那般,對他有種說不出的好感,但等到他知道他很年輕就結婚,並且有一個上小學的兒子以後,那種好感就自然而然轉彎,像一扇不能打開的門,不管它散發出多麼強烈的誘惑,你就是必須忽視它。

然而,他卻沒有成功忽視另一扇門,另一個已婚、有孩子的人。

荒謬!他滿腦子都是荒謬的狂亂的挫折的情緒。

如果他們知道他體內住著一個有別於他人的情感野獸,也許他們會像那些唯恐受到威脅的人一樣避開;這是否意味著他沒有選擇?但他確實有選擇,只是在沒有人知情亦不受歡迎的形式下,一廂情願的等待著。然而,這樣的等待通常會演變成自我懲罰,一個難解的巫魘,一種惡性循環。

稍晚,黃士傑幫子弘端來晚餐,蔡文欽學長也跟著進了醫務所。

「小子,好點了沒有?」阿欽學長扶了扶眼鏡,圓圓的笑臉,每說完一句話就要再想一下,好像把說跟想的次序顛倒了。

「好多了。」

阿欽學長搥搥他的肩窩,笑說:「你這小子,身體太差欠鍛鍊,明天罰你多跑五千。」

他聽了只是笑,心裡知道阿欽學長在逗他。每次五千跑不動的時候,會在後面搡他一把的從來不是別人。蔡文欽是參二的接班人,聽說再過沒多久也要受訓升士官,應該是這一兩個禮拜的事了。

「小子,發什麼呆?飯菜都涼了,你快吃吧,我還有事先走了。」說著他搭了搭子弘的肩,便出去了。

子弘胡亂扒了兩口飯,實在沒胃口,但仍勉強吃掉一半。

他充滿憂愁,為了無解的情愫感到困擾。

餐盤還是黃士傑來收。他邁著倉促的步伐走進來,緊張、興奮而發亮的臉,渾身湧出一股迫切而高漲的情緒,好像帶進來一群快樂、吵鬧的小孩。

「醫務兵,快快快,換裝換裝!」

「怎麼了?」他看著黃士傑不能再擴大的笑容,驚詫地等著。

「連長大發慈悲,明天休假的人現在可以走了。」

「喔?」他呆呆的,完全忘了自己有兩天假,昨天送的假單──那麼醫務所呢?唱空城計?不管了,反正連長已經批了。

等他回過神,黃士傑早不見蹤影,連他最後說了什麼也模模糊糊,只隱約記得他像個孩子蹦著出去。誰說結了婚的男人不再是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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