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弘軒
胡弘軒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子衿|第3章:醫官

他感覺到空空跳動的脈搏,流進流出心室的血液,它們彷彿在訴說一個訊息:他的身心靈聯手在鬧飢荒,而他就要餓死在沒有愛的寂寞裡。

子弘回頭一看,原來是高醫官。他顯然剛從球場下來,滿身大汗,正拿毛巾擦臉。子弘沒搭腔,醫官好像也只是隨口問問。王耀堂見苗頭不對,腳一沾地就匆匆閃人。

醫官脫掉透濕的圓領汗衫,露出肌肉發達的滑潤胸膛,他的手臂呈兩色,瑩白和蜜色。他慢慢擦乾身體,突然抬眼捕捉到醫務兵迴避的眼睛。他把毛巾披在肩上,端了臉盆要去洗澡,走到門口又回頭對子弘說:「喂,啞吧──」

醫官老是說他像個啞吧,有問有答,沒問不說話,回答的方式通常只有兩種:點頭或搖頭,因此就給他取了這個綽號。

「你幫我看看現在幾點了。」

因為要去洗澡,醫官把手錶脫下來放在桌上。子弘走過去瞄了一眼錶面,無法用點頭或搖頭來作答,只好說:「四點半。」

他有一種感覺,好像醫官故意讓他說話。

醫官沒說什麼,點點頭出去了。一刻鐘後,醫官洗澡回來,臉盆還沒放下,就叫子弘把抽屜裡的酸痛藥膏拿出來。他裸著上身趴在床上,側揚起下巴說:「來,幫我按摩。」

子弘心中一震,好像按摩以下別有暗示,一股熱氣從裡面湧到臉上來。但是他馬上退居到冷硬的表情後面,帶著一種迷惘的淡漠呆站著。醫官笑笑地拍一拍床沿說:「來呀,幫我按一下肩膀。」

他只好服從命令,僵硬的坐到床沿,遵照指示在醫官的肩背上塗抹白色膏狀物,以笨拙、不帶欲念的摩擦下手。醫官閉著眼睛,透過皮膚的觸感糾正他捺壓的手式和勁道,用漸趨慵懶的口吻進一步帶領他的手指游移到正確的穴位。他的聲音慢慢卷曲成一抹滿足的微笑,在陷入睡眠的誘惑之前,用舒服的聲音說:「好了,謝謝你,你去忙你的吧,讓我睡一下。」

子弘站起來,望著他,短暫的一眼。這時,有某種東西(彷彿樹的搖曳)蔭著他的心,像靜靜站在門口的影子,還沒有決定是否應該進來。

此後,這個表面的局部的碰觸,發展成一種溝通的方式,一種單方面對單方面的對話。高醫官不瞭解這個安靜、憂鬱的男孩有他自己心跳的節奏,他的沉默也許不是因為退縮,而是因為被隱藏起來的欲望需要一個伸展的角落。有時,他在一種特別罕有的直覺裡,察覺到醫務兵不安的手指在他赤裸的皮膚上描述思想的話語,他試圖忽略這種「不健康」的耳語在每一個碰觸的點上擴散,但是他不能夠。或許是因為他對這種不協調的隱喻也感到好奇而困惑,也有可能他覺得這是自己一廂情願的疑慮,因此他儘可能以客觀而超然的態度撣掉兩肩上的爭辯。


在近似荒涼、沒有太多顏色的醫務所,子弘經常感到一種單調的沉重,他希望可以做點改變,但這只是個想法,沒有支持點。有一天,醫官在子弘漸趨嫺熟的指力下,隨口問起他的家人、興趣,以及畢業的學校,之後隨口做了一個建議:「既然你的專長是美工,哪天有空把醫務所佈置起來──」說著他環顧一眼四周,好像對佈置醫務所這個想法有點吃驚似的。但是他沒有收回這個想法,他想看看這個只有很少想像空間的可能性被實現以後的樣子。

因為沒有經費,子弘去垃圾場撿了幾樣可用的東西回來廢物利用,「重操舊業」令他心情愉快。過了幾天,醫務所乍看之下變化不大,然而氛圍截然不同。子弘在不起眼的地方做了巧妙的更動,在斑駁的空牆貼上別致的備忘欄。看到逐漸影現的成果,醫官唇上掛著微笑,那個樣子好像令他感到得意的不只是他所看到的,而且還是他所擁有的:一個與眾不同的醫務兵。

子弘對這個熟悉的成就感有一種特別的驕傲,他還自製了一本畫冊,每天得空就在上面素描。有一次,他上哨前把畫冊忘在桌上,下哨回來時,發現醫官正手拿畫冊在翻看。明眼人可以從子弘焦慮、泛白的嘴唇看出一場心智的戰爭,一邊是服從,一邊是隱含期待的恐懼。

「不錯嘛,你滿有天分的,尤其這幾張景物畫我很喜歡。喔,還有,想不到你畫我畫得這麼好,這兩張挺有意思的,我從來不知道這個角度的我是長這個樣子。嗯,這張尤其好,畫得比我本人好看多了,可以送給我嗎?」

不曉得醫官已經觀賞多久了,子弘的驚慌不僅僅是來自畫作本身,還有在畫冊某處有更隱秘的內情在顫抖著怕被發現。他的身體像一個發熱的電器。

「怎麼了?」醫官彷彿感應到了什麼而抬眼問道。

他慢慢搖頭,眼睛背後好像有個旋轉的風扇在製造旋渦,讓他覺得呼吸困難,想必有昏倒的危險。

「不舒服嗎?」醫官放下畫冊站起來,觸摸他冒汗的額頭。他的一隻手捧著他的臉,眼睛距離他的眼睛只有幾寸遠,就像電影中的男女主角在接吻前把頭歪向一邊,顫抖的眼神,紅潤、鬆弛的嘴唇。但這一切都離想像很遠,醫官只是在做一個職業性的觀察,他讓子弘坐下,發現他的臉色回來了,而且彷彿因為燃燒而變紅。

「沒事了吧?」醫官蹲下來盯著他。

子弘難為情的點點頭,慢慢站起來,伸手取過畫冊把它抱在胸前。

醫官笑了,握著他的肩膀說:「不好意思,沒有經過你的同意就看你的畫冊。」

「沒關係──」他難堪的抓了抓頭。

醫官讚許的拍拍他的肩膀,不再過問畫冊的事。

一個禮拜後,子弘趁出營洽公的空檔買回一個相框,把醫官喜歡的那張素描擺進去送給他。醫官欣然接受了,望著畫像自問道:「畫畫的人是先看到一樣東西的特質才畫它,還是畫了它以後才慢慢感知到它的特質?」

他們的眼睛不約而同盯著相框裡線條粗野的人像,那個微笑,那個眼神,那種帶疲憊的、心不在焉的表情,好像看出了什麼,卻又無法說出那是什麼,只好選擇漠視。子弘不知道有什麼方法可以保守秘密又無須說謊,因此他只好讓沉默在思考中擴散,找到讓它自己離開的路。


在其他多數的日子裡,在跟醫官相處以外的時間,子弘有許多未竟的事必須完成:連上的事、醫務所的事、菜鳥的事。在所有這些繁瑣、混亂而不能拒絕的差事當中,睡眠成了越來越強烈被渴求的東西。在零星出營洽公的日子,他會趕在上午完成任務,然後整個下午即是他的,任他奢侈地隨意使用,而他寧可花錢買張電影票,在光影閃動的黑暗中尋找寧靜,讓身體沉入椅子的凹洞,讓它抱著他穿過混亂的意識,進到顛倒迷亂的睡夢裡。通常他睡得不安穩,沒有品質,但得到短暫的滿足。

那時,他永遠覺得睡眠不足,而賴床就像死於靜脈曲張的人那般稀有。

他想起十歲那年,他突然極欲經驗不睡覺的感覺,就像一個生來富有的人想一嘗貧窮的滋味,一種生命型態的觀光。那一次,他強迫自己在睡眠無盡的誘惑中強睜著雙眼,然而他的意識卻比他的身體更早睡去;他的身體試圖保持醒時的姿態,而意識卻在這種姿態中屈從了睡眠的引誘。第二天醒來,失敗與否他已不再關心。

此後,他不再試圖排除睡眠──克服睡眠的記憶如此鮮明,讓他初步瞭解到睡眠的難以抗拒──直到現在,他被迫執行長期的斷續性睡眠,使他體會到比完全不睡覺更迫切渴望睡眠的感覺。

說來奇怪,愛情好像也是這樣。它們也許在同一個身體機能的驅策下,在無盡重覆的誘惑中,成為一種難以抗拒的渴望。


有一天下午,連集合場的刺槍術正演得如火如荼,高醫官搭吉普車經過時,被一個突來的念頭抓住,他開了車門,朝帶隊的排副揮了揮手,醫務兵隨即被釋放了,被一把步槍和與它愚蠢的共舞釋放了。他緊張而興奮地跑向吉普車,因為不諳它的高度而撞到頭,忍著痛和刺辣的眼睛,讓大笑的醫官揉他的頭,一種被偏愛的羞怯令他臉紅,像難為情的隱形的快樂。

他正襟危坐,在醫官勾著他的肩膀、愉悅地向開車的駕駛介紹他的時候,在他輕輕拍著他的臉頰、溫柔撫摸他的耳垂的時候,他正禁危坐,就好像這是一個陷阱,一張友善的蜘蛛網,而他在渴望被邀請的渴望中避開了。

年輕開朗的醫官總帶著晴天似的笑容,帶著一種剛從外地度假回來的麥穗色光芒,眼中奕奕的神彩偶或閃現一絲疲憊。有時,當子弘望著畫冊上心不在焉的人影,覺得那個回看他的男子不是他所認識的,而是一個徹底的陌生人,因為不小心走進他的鉛筆而變成現在的樣子,迷惑而荒謬,彷彿他不屬於那裡。他的直覺告訴他,如果他可以釋放他,那麼就能夠釋放他自己。

然後,在一個秋涼的黃昏,子弘不小心闖進一幅溫馨的畫面:一個英俊、溫柔的男人摟著來看他的妻子,牽著他的小孩,在夕陽色的籃球場邊散步。到處是安靜、發著微光的空氣,還有風吻過樹葉時憂傷的聲音。子弘本來可以避開的,但醫官偏偏看到了他,舉起手來跟他打招呼,一時間,他就像在舞台上跌倒的演員,只能爬起來裝作沒事般繼續演。

第二天早上,子弘在跟醫官學習配藥的時候,在整個力圖專注的過程中,他灰心地盯著藥瓶上工整而冰冷的標籤,那些紅白黑綠藍灰紫的藥錠丸片,像裝在棕色玻璃罐裡惘惘的威脅,一顆顆彷彿長著憂鬱的單眼。他感覺到空空跳動的脈搏,流進流出心室的血液,它們彷彿在訴說一個訊息:他的身心靈聯手在鬧飢荒,而他就要餓死在沒有愛的寂寞裡。

接著醫官突然問他:「你有沒有女朋友?」

這時,一個念頭溜進他的腦海,製造出一片陰影;在他幽暗的眼睛後面,有一排魚貫湧出的故事,關於兵變的故事──逃兵、自殺、攜械逃亡或站哨時舉槍殺掉一言不和的同袍等等──很難相信那些殘忍而衝動的故事,都是關於愛情的故事,或者比較正確的說法,是關於拒絕的故事。

醫官在猜測什麼?

子弘瞪著醫官那隻柔軟、使人融化的嘴唇,表情就像在強光下受到迷惑的動物。凍結在喉管裡的話語力圖衝出,意欲抗辯或反駁任何可能誤導醫官的暗示。然而他終於放棄說話,只虛弱的搖了搖頭。

醫官摸摸他的臉,帶著憐憫的口吻,笑說:「你就不能說句話嗎?」

接下來,教人意外的,醫官把子弘的頭壓在他的肩窩上,就像他是他的孩子;在他以為他會在他的臉頰或嘴唇印上一個純潔的吻的時候,他放開他,像個付帳買到東西的顧客,帶著購物狂的光采走出醫務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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