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弘軒
胡弘軒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子衿|第2章:實習

他的那種不確定感太強烈了,以至於對手邊的工作缺乏自信,組合藥品時不輕易妥協的憂慮都寫在臉上。然而沒有人真的在意這些事,他們對於這個體制的信任已經被訓練到「不動感情」的地步。

第二個禮拜,高醫官突然覺得醫務兵應該要學會打針,他捲起袖管充當白老鼠,希望短暫的皮肉之痛可以達到臨床的教學效果。他充滿熱忱地伸出肘彎內側的粗大血管──在他碩壯的手臂上,綁緊的橡皮管下浮起青暈的靜脈枝流一路蜿蜒──向他唯一的學生解說皮下、肌肉和靜脈注射,指導他如何消毒、下針,如何施打藥劑、拔出針頭。然而,當子弘第三次錯過醫官的血管,葡萄糖水在他的皮膚底下形成一個透明的水泡,高醫官的表情就像有人在他肚子上插了一把刀子,而他正在忍痛將它拔出來。

子弘滿臉愧紅、連聲道歉,醫官神色尷尬地擠出一抹苦笑,站起來說:「沒關係。今天就到這裡,下次吧!」

但是他們心裡都知道,沒有下一次了。


醫務兵不是藥學科系出身並非秘密,但也沒有被廣為宣傳。實習的過程中,自然有一些可循的蛛絲馬跡,譬如纏裹傷口的紗布不成比例,因為過分小心要求包紮的細節,反而凸顯技術上的拙劣。當然,本科系出身的人也可能做不好,但是他的那種不確定感太強烈了,以至於對手邊的工作缺乏自信,組合藥品時不輕易妥協的憂慮都寫在臉上。然而沒有人真的在意這些事,他們對於這個體制的信任已經被訓練到「不動感情」的地步。在這裡,攸關性命的事情常以一種近乎隨便的態度被對待,甚至事後被當成笑話傳述或嘲弄,然而這樣反而變成是一種帶安慰性質的反饋。

有一天,工一連的一個班長感冒頭痛到醫務所拿止痛藥,子弘給了他一顆阿斯匹林,這個錯誤的決定讓潛伏在班長體內的過敏因子活躍起來。吃了藥的班長全身布滿紅疹,腫脹的皮膚使得他面目模糊,所幸及時送醫,沒有發生更嚴重的併發症。

後來,這事成了一則笑話被傳誦,大家見了醫務兵不免調侃兩句。然而接受道歉的受害者卻沒有生氣,他笑說:「也不能怪你,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對阿斯匹林過敏──」

子弘懷著被寬恕的溫暖心情回到醫務所,正好連上的通信兵王耀堂在等他,「你可回來了。」

「有事嗎?」

王耀堂比葉子弘高一梯,雖然差不多菜,但因為營上的通信兵是三不管地帶,常見他四處摸魚。

「沒事,來坐坐。」王耀堂說著坐到醫官看診的椅子上,嚅動著嘴唇,懸空的眼神彷彿在尋找一個隱形的聽眾。

「喂,喝不喝?」王耀堂亮出他手中的一瓶檸檬紅茶。

「不了,你喝吧。」

王耀堂皺著眉吸了兩口飲料,打了一個有泡沫的嗝。

「醫務兵,你的床借我躺一下。」

在沒有獲許之前,他已經躺平了。反正這也不是一個問句。

「你怎麼了?」子弘這才發現他的臉色蒼白,似乎有點虛弱。

「沒事,躺一下就好了。」接著他彷彿想到一件好笑的事,裂嘴笑說,「這次休假跟女朋友搞太久,搞到小弟弟破皮。哈!」

子弘敷衍一笑。

「欸,」王耀堂邊點頭邊打呵欠,「休假那天只睡一個小時,昨天半夜又站三五衛兵,累死我了。」

子弘低頭研究他整理出來的藥品說明書,漫不經心說:「那麼你就睡一下吧,有人來我再叫你。」

「沒關係,我還好──」又笑說,「你知道我靠什麼撐到現在?」

「什麼?」

「我吸了一點安,別緊張,不是在這裡。我跟我女朋友都吸了一點,幹到昏天暗地,累了也沒辦法睡。」

子弘愣愣望著他。

「這是我的解安妙方,」他揚揚手中的檸檬紅茶,「檸檬酸可以排安非他命,我爸教我的──」

「你爸?」

「嘿啊,我爸。他是大安,我是小安。我還吸得比他節制點。」

子弘無言以對。

王耀堂安靜吸了一會檸檬水,突然護著嘴巴,低聲說:「劉安成吸得才兇,你看他那個樣子,像快入土的老頭。」

劉安成是王耀堂的同梯,中心時睡隔壁床,後來又分發到同一個單位,也算是共過患難。

子弘想起劉安成愈見瘦削的長臉及佝僂的身影,忍不住說:「就不能不吸嗎?」

「他已經是個毒窟了,沒辦法。我還好啦,偶爾需要的時候刺激一下,再說我有這招家傳妙方,不會有事的啦!」

「你怎麼不把你的妙方教給他?」

「你以為我沒有啊?他呀,沒救了,就算給他一拖拉庫的檸檬水也沒用。」王耀堂忽然提高音量,一臉被辜負的表情。

這時突然有人無預警地走了進來,大聲問:「王耀堂怎麼啦?」

子弘大吃一驚;王耀堂竦身跳起,一片恐慌浮上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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