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弘軒
胡弘軒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抉擇|第32章:光明正大的愛

我慢慢走向臨街的一面玻璃窗前,陽光在那兒變髒了,浮著暗敗灰黃的慵懶時間。樓下的街衢躺在玻璃窗的污漬裡面,是個下著髒雪的艷陽天。

節節迫近的陽光靜靜落下來,像雨一樣灑著,愈下愈大。

我躺在雪白絲涼的床褥上,一絲不掛。昨夜激情的那個男人仰天打鼾;他昨晚就說了,這是因為鼻竇炎的緣故,一年到頭老塞著,沒辦法。我坐起來看他,一個不能再陌生的人,就為了重溫過去,找了一個和陳伯男一樣年紀的人。

我是怎麼了?真有那麼需要嗎?只差沒有像狗一樣當街交配,牢牢粘著的性慾,打死也分不開的原始慾望,魘魅人的圈套。

我是怎麼了?老耽擱在那個醒不過來的夢裡,不走。

我悄悄溜下床,走進雨中,陽光下成的雨,每一點都打在我年輕的肌肉上,燙人的悲傷。我想起他笨拙的肘彎、胳膊、瘦仃仃的指節,老是在杵痛我的身體,磨傷我的性趣,那喀啦喀啦搖撼著的彈簧床,像用了幾十年的老夫老妻,公式化的潮來潮去。

我回頭把衣服穿上,他英挺的鼻莖像一條軟趴趴的蛇頭吐著黑絲般的舌信──亂糟糟的鼻毛隨著鼾聲顫抖。我又想起昨夜的晚餐,他吃了滿嘴黃油,匪夷所思地開口笑著,竟沒有讓食物的殘渣掉下來,那時候我怎麼不覺得噁心?

網路,真是個塞滿黃金與垃圾的迷宮,即便你找到的是一塊黃金,也免不了沾粘垃圾的惡臭。我走到匆亂的街上,漫無目的的瞎看著,讓陽光融化我,像一顆顆水銀似的,流經熙攘倉皇的腳踵,跌進污暗殠滯的陰溝。

我想,這個暑假,真該找點事做了。

何玉容畢業後就沒了消息,我沒特別去想她,孤僻的性格反而愈變本加厲。我討厭人際關係,厭倦那些人前人後的皮影戲,去它的閒言閒語,我就是我,憑什麼讓人踢來踢去,我又不靠別人的喜好施捨過日子,怕什麼呢?

沒有外人參與我的日子,生活反而愜意。

暑假我去一家名為某某出版社的公司應徵小弟,公司上下連我就七個人——小孩也算進去的話九個,老闆一家四口住在公司樓上——矮子樂老闆五官分明,七分官僚嘴臉,三分生意人精明;高挑冷艷的老闆娘,一日到晚蹬著高跟鞋走來走去,賣弄香衣鬚影,她有兩個漂漂亮亮的小孩,母子三人老是大包小包的血拼;剩下的就是會計、翻譯、兩個搬書工(我就是其中之一),還有一個打掃裡外的阿嫂。

不出書的時候,我和另一位剛退伍不久的搬書工,我叫他源哥,兩人有時杵在倉庫裡看書打屁,那麼多免費的書可看,小說、漫畫、偉人傳記、動植物圖鑑等等形形色色,我看得高興,源哥卻沒那個心思,他總是跑下樓去找會計或翻譯小姐哈拉。

老闆夫妻常不在公司,小蕙姊(會計)常支使我去幫她跑銀行,我也不介意,反正樂得出去外面吹風。

一天下午,源哥有事出去(老闆常派他拜訪客戶或拿訂單什麼的),我剛去跑了趟銀行回來,小蕙姊不在座位上,我把東西放她桌上,徑直上去倉庫。開門時我倆同時嚇了一跳,原來小蕙姊正坐在一疊書上抽菸,瀰漫的菸煙一條條飛在濛濛的光塵裡。

「原來妳在這,事情辦好了,東西放在妳桌上。」

「嗯,謝謝。」

她淒瞇著眼,動也不動地讓煙熏著臉。她有一張長日裡在太陽底下跑業務的臉,笑起來黑甜,不笑的時候彷彿老了幾歲。

「抽菸嗎?」她夾菸的手指招了招,慢動作地把濾嘴放到唇邊。

我微笑搖頭。已經戒了,早在一切都絕望的時候,我就不再碰菸。

我慢慢走向臨街的一面玻璃窗前,陽光在那兒變髒了,浮著暗敗灰黃的慵懶時間。樓下的街衢躺在玻璃窗的污漬裡面,是個下著髒雪的艷陽天。

從來沒看過女人抽菸。她的樣子不知怎麼的讓我聯想起畢卡索畫裡「少女的臨鏡」,彷彿又沾染了莫內瞬間捕捉的流彩,除了那裊裊霧散的菸嵐之外,一切恍然是靜止的。

我望著她,心底閃過一個荒謬的意念,「未來我可不可能娶一個這樣的女子為妻,和她生兩個漂亮的小孩?」我不自覺笑出來。

「笑什麼?」她惺忪、淡褐色的眼瞳底下掛著深色的眼袋,一邊隱約的法令紋在唇邊孤伶伶地等待,還有那挾著悲諷微微抬起的下頦。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起一件好笑的事。」

「說來聽聽。」幾乎是命令式的語氣,聲音卻是無力的。

「呃,」我的眼光飄向窗外,「我只是忽然想到,矮子樂踮腳尖親老婆的樣子。」

急中生智的笑果還不錯,小蕙姊格格笑起來,顫抖的菸灰糊糊地灑在藍色牛仔裙上。她笑個不停,眼淚也笑出來了。我們背後私稱老闆矮子樂,他那高瘦的妻子比他高出兩個頭,不知是真心相愛,還是利益結合。

小蕙姊含笑把菸捺熄在水泥地上,再用衛生紙包好捏在手心,「我下去了,門面不能沒人。」說著站起來往門外走,一半又折回來說:「想不想換工作?」

「換工作?」我有些迷惘,糊塗地望著她。

「算了,再說吧。」她揮了揮手就下樓去了,留下滿臉問號的我。

隔不了多久,我才知道她問這話的用意,可為什麼突然要告訴我,又突然就不說了?她的解釋是:「看你是工讀生可憐,後來想想,又怕你守不住秘密。」

「妳明知道他們要走,為什麼不跟大家說?害我們白白做了一個月苦工,一毛錢也沒拿到。」

「至少他們搬不走的東西都被瓜分了不是嗎?」她滿不在乎的說。「而且我起先也不曉得他們會逃去國外,只知道他們的財務狀況很亂,又欠下了不少錢。」

「不對,既然是這樣妳為什麼怕我們知道,又怕我守不住秘密?」

她心虛瞪了我一眼,諷笑道:「好吧,我就老實告訴你,我拿了他們的好處,條件是不可以把公司的財務狀況洩漏出去,就這樣,你滿意了吧?」她拿菸的手在臉龐邊晃漾,拇指與小指神經質地互摳著。

我聳了聳肩說:「算了,反正都過去了。」

出版社老闆攜家帶眷逃出國外,債主上門要不到錢,把公司裡值錢的東西都搬光了,留下一些零星的什物也都被驚怒的員工瓜分。

我在能力所及之下拿了些書,走出公司看見小蕙姊一個人怔怔站在行道樹下,我跑過去質問她,她二話不說拉我去附近一家泡沫紅茶店說話。

不曉得是良心發現還是看在我常受她支使的分上,她介紹我到她男朋友工作的成衣店裡上班,還請我吃了一頓午餐。

小蕙姊的男朋友舟哥長得很漂亮,就像少男少女瘋狂著迷的那些日本偶像。他很照顧我,因為小蕙姊掰說我是她表弟。他們出去玩偶爾也把我帶上,權充羊腸小徑上照路的電燈泡。

小蕙姊的情緒起伏很大,多數時候玩得很瘋,笑容很大,卻很不快樂;少數時候一整路不說話,氣氛僵到結霜,而舟哥往往一臉沒事,神色自若地找我說著話。

有一天,我在舟哥宿舍樓下等他們下來一起去吃飯,聽見他們在樓上吵架,惡毒的字眼與歇斯底里的咆哮從窗口丟出來,擲地有聲。

可以壞的東西都壞了,連同摸不著的;可以碎的東西也都碎了,連同看不見的。我懍然立在樓下,為了參與一場激烈奮戰的愛情而肅穆著。

這讓我記起了我寂寞遏抑的愛情,是多麼迥異於他們──愛與恨同時迸裂出狂烈的怒火,焚燼一切有形無形,要嘛墜落,要嘛昇華,從不窩窩囊囊地往暗處裡爬。

小蕙姊事後跟我說,她累了,不想再這麼下去,當一個沒有未來的第三者。

舟哥事後也跟我說,他累了,不想再這麼下去,愛一個滿腦子疑神疑鬼的女人。


那天小蕙姊菸抽得兇,止不住打顫的雙手。她告訴我,從來沒有愛得這麼辛苦過,因為太愛了,所以不得不放手。

「他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無時無刻不在煎熬著我。我受不了他對每一個稍具姿色的女人的那種溫柔,他可以把時間分給不相干的人,就是不肯說兩句好聽話來哄我。」

「我就真的那麼不值得,不值得他多花一點心思來取悅我嗎?兩個人在一起不就是為了快樂?他寧可把快樂留給別的女人去享用,把我當作塊破布丟著……」她聲淚俱下,把每一口煙都咽進肚子裡。

我無話可說,因為我從來不瞭解他們那種光明正大,想愛就愛,想恨就恨的自由。我是一隻在闃黑中伏行的異獸,把劃破的指掌與結痂的胸腹緊緊貼合在冰冷尖厲的石地上,太久了,已經忘了舔舐傷口的必要與內心真正的渴求。

舟哥酒喝得兇,扭曲的臉上盡是淚水,一眼即能識破他那強掩不住的失望。

我送小蕙姊回去以後,不放心又折回來看舟哥,他告訴我,從來沒有愛得這麼辛苦過,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得不到她的信任,猜不透她在想什麼。

「從交往到現在,我的快樂和痛苦一樣多。她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就不停想她,希望一天二十四小時沒有分開過,等見到了她,我又多麼希望她能用真心的笑容對我。」

「我知道她不快樂,可是為什麼不說呢?她到底要什麼?開口閉口就是別人別人別人,難道我們之間不重要嗎?我受夠了,我受夠了她把我當做一隻狗,高興招招手,不高興叫我走……」他抓著我的肩膀哭,醉得不省人事。

我什麼也沒說,扶起他,跌跌撞撞走向床。睡一覺吧,明天一切都會不一樣,至少,你們還愛著對方,再努力往前一步就能圓滿了。

我正這麼想,舟哥卻牢牢捉住我,嘴裡渾渾噩噩地喊著:「小蕙,妳不要走,不要離開我,妳告訴我該怎麼做,求求妳,小蕙,小蕙……」

我只好陪他躺著,任由他在我臉上亂雨般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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