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牧
艾德牧

自由职业者,艺术爱好者。

信息掮客

昨天看到一篇《留学圈没有仰视链》的推文,以非常戏谑地方式调侃了整个留学体系中不同阶段的人如何抱有希望进入下一阶段,又是如何在下一阶段继续受苦,仰望再下一个阶段,而华人在美国到头了也还是苦。于是与姝楠聊了聊,明晰了一些对此的看法。

这片推文的基调还是比较虚无的,有种众生之苦之感,无论走到哪一步,似乎都不似之前所盼望的那样美好,尤其对于留学、移民和创业这样的当代个人救命稻草而言。这一真实体验,在过去,我相信往往是一种切身的个人体验,也就是当人经历许多之后,才能明白“平淡是真”,“众生皆苦”。实际上就是指当下的每一分每一秒才是人所要珍惜的,杀伐荣耀官运亨通在经历过之后才知并非像年轻时想象的那样精彩和令人满足,而无论身处什么样位置的人,一样要面对人的困境,人的悲苦,人的荒谬。能看透这一点的人,在我们眼中的形象总会是那些满目风霜或是青丝白发的大彻大悟之人。

当代的变化,就在于,这一经验不再仅仅通过个人体验而进行,而是拥有了诸多的分身与拟像。尤其当社交网络兴起之后,信息大规模地暴露在人们的视野之中,尤其是关于他人生活的侧面和信息以各种方式侵入人们过去对他人生活的想象,由此,人的视野有了成倍的提高和想象,“梦想”,“期待”等朦胧着神秘光晕的事物被一次又一次地去魅了。“不过如此”,“原来如此”的话语和“唾手可得”,“毫不费力”的感觉徜徉在我们信息收取的海洋中,信息成倍的扩张和流通,与科学对于世界的去魅、后现代对于世界的肢解一起将人们推向手足无措的深渊 - 焦虑,碎片,怀疑,紊乱成为我们精神世界中唯一的共鸣,人唯一的渴望不再是在一个大于自己的目标中寻求价值,而是徒劳而愤恨地在信息海洋中重复性赌博。

年轻的人们由此会失去体验真实世界的价值。真实世界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它拥有每一个事实的细部和逻辑,只有你将手,将身,将心全然地伸进去,才能够理解和掌握,所谓最终大彻大悟。今天信息的洪流摘取了其中一些标签和抽象,形成一种扁平的拟像,便让年轻人信以为真,并由此产生傲慢的判断。这一现象,我已观察良久。认识几个诸如此类的年轻人,他们在手机和网络上活跃度极高,收集各式各样的稀缺信息,无论墙内和墙外,都保持着一种强大的弱联系 - 这本是一件好事,与他们认识不久,就被其强大的信息能力所折服,并让人确信这是一种未来。然相处时间长了,便品出其中的吊诡之处:他们是信息世界的王,但他们的触角却只在每则信息和信息背后的人的表面浅尝辄止,他们自身并非不能察觉这一点,所以愈加猛烈地收集信息,罗织信息以修饰自我,于是反而越卷越深,在人性上也产生某些变化。还有一类人,较之上述的人要深入一些,也就是能够尽量集中以及获知知识的深层:例如对于某学者的认知不止停留在其职务和领域,也了解其学说概况和学术动态。但也存在一个相似问题:依然依靠信息层面来对世界和人进行判断,很容易对人对事下结论,也就是众人皆烦的judgemental,世界在他眼前像是一个excel表格,搜索,填充,计算,比较,结论。

这其中实际上存在着两个非常有趣的矛盾。第一个矛盾是人类知识与技术媒介的矛盾。我比较的矛盾对象是书本的学习,与电子媒介 - 计算机/手机/网络结合体(含video/audio等等能力)的信息拾取与学习,这一比较的基础在于,目前的人类状况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赛博化 - 我指的是实质性的超人类改造,因此人类的学习是一块给定时间内的能量消耗和知识/信息个体化(借用西蒙东)的过程,我们假定这个基础是不变的,那么我的学习选择就有:A,阅读一本书进行学习(无论是纸质或者电子);B,通过计算机/手机/网络结合体获取的资源进行学习。第一种选择的正当性在于几千年来人类有效的学习方式和知识沉淀、传承方式主要就在于此;而第二种选择的正当性在于现今大众主要获取知识,或者说“民智渐开”的推动主要依赖于这一点的发展,从互联网到移动互联网所带来的信息普世,同时也对学习模式造成了一种冲击:大家习惯于读订阅号,读朋友圈爆文,读他人的只言片语,读RSS来的各式信息源,再也没有耐心耗时、专注地看完一本书。我的实际体验是,这样一种电子媒介的学习方式,确实会带来知识的不断增长,视野的不断提高。

当然,技术媒介的发展也会结合二者产生新的更优秀的知识学习模式,而不仅仅是对立 - 例如依赖margin note更好地进行文本学习和输出表达。但在能量有限,以及人性便利的情况下,这二者还是不可避免的零和博弈了。选择A的优势主要在于一本优秀的书的知识组织方式是经过一种高级智力活动的处理 - 人脑经年的沉淀和思考,其中必然包括含逻辑活动在内的全部人类智力,甚至情感等非理性因素也在其中扮演角色,因此它似乎是一种大一统的知识成果。当我们阅读一本好书,直接进入的就是它的高级组织活动之中。选择A还具有另一优势就是书籍往往很长时间的验证,其知识质量往往很高。选择B的优势在于它的广博性和即时性,能够即时拾取这个世界多维度的信息,形成“库”,令我们看到更全面的图景,在物理上拓宽了知识和信息的可获得性和时效性。但是A和B在媒介语言上存在一个巨大的差别:A的媒介语言,我指的是进入人脑的制式,往往是人的,人性的,语言的,高度浓缩的,高度组织和关联的,具有不确定性的,而B的媒介语言,正如其界面,往往是穿孔卡片式线性罗列的,分级的,或者离散的,无关的。可以用一个是神经网络,一个是强制填写的简单的数据表格来理解。如我所说的margin note等等软件试图在解决电子媒介的这一低级缺陷,但在一个宏观层面:电子媒介本身对比书籍这一固定模式的分散性来说,这一缺陷是无可能解决的。也就是说,在互联网和手机中,我必须打开一个又一个app,查看一个又一个账号,听一个又一个平行的播客,信息的组织是强制性无关的:在淘宝app旁边可能是kindle app,在科学哲学公众号旁边可能是宝宝树的公众号。而在一本书中,内容是强关联,组织过的,没有一寸主观失效的可能。在这一比较中,媒介对于学习的帮助,立分高下。以上谈论的基础,再次强调,是基于个人单位时间和能量的有限性,以及现实中二者零和博弈的现状。

由此我们便可以看出,人类知识的深度和高度组织性,与目前的主流电子媒介现状存在巨大的矛盾。

对于第一个矛盾的分析,也会引出第二矛盾。对于现在的年轻人,在直觉上我会毫不怀疑他们是理性的教徒 - 在一个科学如此有效和发达的时代,想要不成为一个物质主义者,一个实证科学的信徒,是非常难的。然而相互矛盾的是,在电子媒介的作用下, 他们也许反而更容易成为非理性的信徒。这一论断的论证维度有很多,仅从第一对矛盾的角度分析一二。同样在我的观察中,正是由于信息的冲击,电子媒介物质性的问题导致了对于理性的浅尝辄止,因而人性的追求反而会走向回响更深的灵性、身体性层面 - 在那里,他们会感受到更切身的自我,理性就此而失败了。这些年轻人,再也无法体会理性交织而出的那种磅礴的光辉,因为这一光辉被切碎了,掩盖了,消亡了。这便是我们吊诡的社会前景,一方面凯歌高奏地将技术推向极致,一方面越来越走向神性/灵性的古老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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