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与人文

 这几天在看利奥塔关于非物质展写的一篇总览，触发了一些感想。

利奥塔的这篇文献结构算是比较清晰，但思考确是常有模糊之感，似乎他也还是在通过写作不断地阐明和发展自己尚未完善的种种想法。这种模糊在于很多概念和思想的不断黏连，从一处跃迁至另一处，无甚依凭，纯粹在于读者是否能够跟上他的思路。许多想法的说明往往需要不断地重述和侧面解释才能展示出他心中所感到的核心意义。当然这在另一个层面，也是人文写作的优势，充分发挥直觉的潜力，将文字捏成血肉而不是一粒一粒的数据。

 我是一个以理工科之眼来学习人文的人。对于理工科来说，世界原本非常的清晰，就像一座被建造的大楼那样有章可循。我们掌握一些离散又相互关联的概念，分成一二三，再合一成系统，了解系统实际的规律，于是万物可以从这个视野中张望出去。所以在一开始接触许多关于非理性的文科时，我都情不自禁地想要去套用理工清楚的思维逻辑，去概括一二，去梳理一二，不断地想要去掌握它的外形，它的构造，它运作起来每一块的动态和轨迹。但是时间一长，人文的神秘性就像现在这样彻底爆发了出来。

 利奥塔谈到一个作者在十七世纪为一位艺术家的油画所做的文字，这篇文字就像是一个打破展览的裂口，以时间的方式，塞了一个异质的空间，而这指向几百年后的后现代状态。当我这样描述利奥塔的观点时，自然没有谁是看得懂的。这也是我很长时间以来对与人文学术的一些疑问。如果是社科和自然科学的学术文章，至少拥有通识教育的人还是看得懂大概一二，查一查概念，了解一下背景，甚至找人略微讲解一下关键点，凭人类基本智商是可以看得懂的。但是人文反而像是许多天书，它谈论的世界在大多数人那里看不见，摸不着，又像是幽魂，你可以一回头就会撞见它的样子。我看了许久利奥塔关于这一点的两三页描述，搞清了他大概想说什么，可那种陌异感始终挥之不去，就仿佛他人火焰般的步伐，永远会灼烧你自己的脚下。相反，科学的世界如此整合和普适，就像一枚重复的乐章，只歌颂永恒的神圣，而不会向身旁其他人再多看一眼。

 人文是另类的，是文化的，随着人类心智的改变，它的经典无论此时多么伟大，似乎也终有一天也会成为邪典化为灰烬。科学像是一种群体性的努力，共同构筑同一所屹立不倒的雕像，试图将永恒稳固地扎进地面。科学家最爱宣称只追求眼下确凿的事实和真理之路，他们不谈论不切实际的，无法用经验验证，无法用逻辑推论的事物。所以他们只能针对一小部分事物。大部分存在于人的事物，都还在科学的能力范围之外。科学只是试着不断地缩小它的猎捕网，将那些被一一指出但无法论证的事实彻底压在身下。因此，在科学的固执下，人文也是彻底疯狂的。人文试图在更大的层面上概括事物，引起谬误，也照明真理，这不是说它在表面上的自相矛盾，而似乎是一种合一的境地，它本来也无所谓真理或者谬误，而是多个角度的观察和提炼的理解。所以人文所竞争的，似乎就是谁的说法更具备能量，这种能量可能是切中的，如时代思潮，可能是叛逆的，如抵抗正统，可能是智慧的，如天地万物，可能是美学的，如稍纵即逝。它唯一不做的，就是彻底的求真。

 我一直很难形容我到底迷恋于人文的哪种感受，那种发乎身体的难以割舍的向往。一开始可能什么都没有，只是在博物的探索中感到欣慰。我在中学时，印象深刻的书就是《镜花缘》，因为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种迷恋，这里那里的风情，人的样态，不断产生的奇遇，世界就像是万花筒一样旋转不停。其他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停留在它们的端点，没能伸出什么橄榄枝，生活的琐碎和平乏很快就淹没了所有伟大的胚胎。直到某一刻开始，我才发现身体里的洪流很难被满足，它们就像是野放的无家可归的灾民，不断的冲撞任何可以被称之为秩序的因素。我试图在生活中寻找一些不寻常，那些能够冒出光的东西，人们也就化作物体，而物体开始化为人们，光和影一刹那的交汇，换来与记忆重合的最大幸福。而我还是不能满足，因为我看不穿那些光影，我仿佛可以靠近它们，于是我抄近路，于是我迂回了很多年回到一个原点。世界，原来就好好地在那里，人只是看不见。我此时开始看到人文里的那种抽象之处，一种只有周遭的声音和光线都黯淡时，才会慢慢浮现出来的观察。它们躲在大片的难懂的文字背后，横尸在我们的光阴四周。它们属于岁月，属于积累，属于文明，属于更高一级的秩序。它们来自于神秘之处，不是经验，不是已有的冰冷的事物。它们的出现，总是伴随着一种卓然的喜悦和赐福，仿佛人没有白活在这世上，我发现了什么，于是我存在着，我编织了什么，于是我存在着。这就是一切的根本。而人文同时也意味着战斗和牺牲，也因为每一处人文都大相径庭，甚至相互矛盾，虽然它们不过是不同的眼光和角度来打量这个世界，但是落差是必然的，争斗也会是必然的。

 科学令人们相信着科学，相信着自己以外的事物，而人文（包括艺术和宗教）令人们相信着自己，即便是宗教也是发自心底的信任自己，因为神也是位于心底的海洋。科学永远是异质的，集体的，凡间的，而人文和艺术是疯狂的，个体的，以及最重要的，神圣的。

 关于神圣的呼喊，终令我们可以重新回到一个新的循环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