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感

昨日去拿快递时，发生了一些小冲突。起先，是快递员打电话来，言辞含糊地想要将买的菜扔在架子上，在我明确表示马上出来拿的情况下，他还是显得不耐烦，再次打电话要求放在架子上。等我见到他，拿过快递，又被教育：北门离你住的楼远，应该去东门。我登时出离愤怒，回了他一句，心里想的是：休想随便干涉我的时间。

瘟疫时期的快递，就像是恼人的微信一样，忽然拥有了随时造访的迫切的权力。快递公司和平台的时间表紧紧咬合在他们的利润表之上，试图将快递员、顾客、仓库全都卷入他们庞大的物流周期。只要他们准备好了，客户就得放下手头的活计，心平气和地去完成链条中的最后一环。而今天所发生的，是快递员似乎要将我走路的路线都要计算进去，以完成他的指标。

接快递这事，看起来是个灰色地带，顾客总有与平台和快递员协调时间的权力。但无论怎么协调，更多地采取快递的方式收货，其结果就是不断地破坏自己的时间表。快递公司的计算机无时不刻不在监督着其物流利润与时间的矛盾。假设大多数顾客不愿意被打扰，选择了寄存，像是每个小区都有的架子，那么他们也要面对大量的丢失案例，仍然会影响利润。因此这像是一场拉锯战，如果你恰好没有这个烦恼，那么也只能说是幸运的，自有其他人作为互补的环节为此而牺牲。

电商这事引起的个人麻烦还不仅于此。过年的时候，因为疫情原因，快递很难发货，于是我在暌违两年之后，又重新造访了超市。当我用身体在超市中衡量所有的一切：蔬菜、肉类、水果、调味品、零食、厨具、所有被忽视但安静得躺在那里的一切，重新获得了一种可以掌控的力量。我的眼睛里，手里填塞了活力和希望。我看到胡萝卜连带的泥，摸到好久不见的百香果，闻到煎饼的香气，还看到意大利混合香料，还有咖喱粉，芝士粉，蒜粉，姜粉，各种奇异的粉。手机上的蔬果副食，家用百物，似乎总缺乏了深度和灵感，它们如同离散但均匀的颗粒一样，没有一种核心的差异，用五感综合出来的那种深度的差异。所以它们像是菜谱上印刷的文字，先有了菜谱，然后对照着按下按钮就可以了。整合性的过程在此丢失了，我的某种创造性在此被消磨了。

有人可能会说电商在绝对的计算中还是非常节省时间。我对此也抱有怀疑。正因为电商的世界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无限的（对应而言，超市是有限的），所以理论上，个人欲望对应的领域也应当是无限的。终有尽头的货架，变成了没有尽头的闲逛。原本一周一次的集体采购时间，被分散成了无数个细微的动作：周一买盐和油，周二买刮刀和洗发水，周三买….超市购物本质上是一种有限的行为，正因为去一次所耗费的时间和精力是值得注意的，所以提前计划，拉单子就成了一种必然，而如果有什么没买到，也只好忍着。一旦这个过程忽然变成好几份更轻易的事，于是计划也丢了，时间感也不管了，想到什么就下单。我们花在购物上的时间，以及消费的力度，加在一起, 大大增加了。我们再也忍受不了有什么物资是短缺的那种状态。更要紧的是，因为用于消费的时间增长了，本来就捉襟见肘的其他时间便有可能被挤占：学习和创造。

这一连串的推理看起来似乎有点离奇，与真实生活的个人经验实际上不见得直接吻合。我们本身像个柔软的受体，不断地平衡与周围变化着的世界的关系，所以很多改变都是悄无声息，亦步亦趋的。这种颗粒度远小于人类习惯的改变，就像是大坝上的万千个蚁穴，逐渐将我们带离熟悉的潮水方向。我们只有可能，在未来的某日，猛一回眸，发现竟然已经走了这么远，也只好拥抱一个更为陌生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