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喜
荷喜

一個願意承受世界之驚奇的人

香港自然日记:中华白海豚

我們來到這片海域,希望通過將海豚定格在取景框內來獲得一秒的滿足,但海豚是自由的,不可以被束縛也不可以被分割定格,事實是,它們是這裡的主人,慷慨允許我們接近,與我們分享嬉遊的快樂,而人類用相機保存下來的那一點點光影、獲得的一點點快慰,與它們本身在這片海洋的「自在」相比,顯得微不足道,了無意趣。

23.11.26 白海豚之日

想去看白海豚很久了。

為了到大嶼山附近海域看海豚,我要搭清晨7:30的船出島,接著轉搭港鐵到東涌。穿過東涌站外滿滿的行山客與單車友,匆匆在星巴克買了杯咖啡吃早餐,再跟著導賞前一天發來的指引,兜兜轉轉,終於抵達集合的渡輪碼頭與友人匯合,導賞Emma點過人頭便一齊登船。遊艇分上下兩層,上小下闊,上層是露天駕駛台,下層分艙內艙外,艙內空間寬敞,一圈半圓形的軟皮座椅能讓十來人舒舒服服閒坐,小小的艙門外是窄窄的走道,順著護欄可以走到船頭。船頭開闊也當風,吹得人心情舒暢,一行十來人就聚在這裡聽導賞briefing,馬達轟鳴聲中我們緩緩起航。

從新發展渡輪碼頭沿著東涌灣向西南航行,穿過橫跨海面的北大嶼山公路的陰影,便能看到右側繁忙的赤臘角機場。疫情後航班早已恢復容量,平均每一分鐘就能聽到飛機滑翔起飛的巨大轟鳴。十一月是香港最好的時節,極目四望,昂坪360的纜車像一個個小燈籠般在我們頭頂的鋼纜上穿行,左側是北大嶼山條條古村落掩映在闊大綠林裡。過了石散頭村就能看見港珠澳大橋香港段,巨大的橋墩佇立海上,每個墩子上都有些零散的釣友在那裡碰運氣。沿著這條真正的「東澳古道」向前,經過沙螺灣,把赤臘角機場甩在身後,我們就正式進入開闊的珠江口水域,中華白海豚的家園。

中華白海豚全名「印度太平洋駝海豚」,因為這種海豚分布在印度洋和太平洋西岸的大部份海域。根據香港學者洪家耀的研究,早至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香港漁農署已經存有一些中華白海豚擱淺的記錄,不過直到港督衛奕信於九十年代推出「玫瑰園」計劃,欲以填海造陸興建新機場後,白海豚的處境才得到更多人的關注。填海造陸改建荒島是否會對白海豚的棲息地造成破壞?伴隨這一問題,外國專家來到香港進行研究,也帶動本地保育力量。

白海豚喜歡在水深不超過二十米的海域活動,因此是一種近岸海豚,與在近海捕魚的漁民常打照面,有時甚至會出現在登山客的打卡照里。它們喜歡吃各式各樣的魚,而咸淡水交匯的珠江口給它們提供了豐富的食物,大嶼山水域在珠江口東面、香港西南,承包了香港幾乎所有主要的海豚記錄;相比之下,香港東部如西貢海域則鮮少有海豚出現和覓食的記錄。我們沿著西南面的海岸線一路搜尋白海豚的蹤跡,心中默念Emma教授的觀豚秘訣:留意觀察1.爆炸式水花,2.奇怪的水氣噴射,3.海面「可疑」的粉紅色。

說來好笑,「中華白海豚」既非「中華」所獨有,也非「白色」。剛剛出生的幼豚呈現灰黑色,隨著年紀漸長,灰色的斑點逐漸褪去,全身顏色變淺,最終變成一種嫩滑如水煮蛋的粉白色。不過奇怪的是,這種粉色海豚的確好像只存在珠江口海域,其印度洋的親戚則終身保持灰黑色;至於變粉紅的原因,有人說是因為游泳導致皮膚充血,或是有關基因變化,總之沒有定論。將近正午,強烈的日光照得我們睜不開眼睛,目之所及盡是波光粼粼的大海,哪裡有半點粉色?一行人不免氣餒。

船行過虎山,看得見大澳的村屋和海濱長廊了,再往前就是就是二澳,這個早年間因為地處偏僻而被村民舍棄的村落,近幾年因為一些民間團體的努力而開發出農田復耕項目,重新種植水稻,稻子成熟後會吸引很多雀鳥前來啄食,包括一種瀕危的小鳥—黃胸鵐。我曾在兩星期前造訪二澳,在米田間細心尋訪黃胸鵐的蹤影而不得。今天從海上遙望二澳尋找白海豚,會不會也是失望而歸?心中一沈,也在這時聽到樓上駕駛台的驚呼:有海豚!我趕忙四處張望,遠遠地,就在船頭一點鐘方向,我似乎瞅見了一灘水花,但仍看不真切,緊接著又是一灘水花,看見一塊淡色的背鰭露出藍綠色的海面,真是白海豚!它動作不大,與我們的船保持著相當的距離,但時不時就浮上海面呼吸,能看見它粉白色的身子一次次上浮和下潛,卻看不見頭和它標誌性的長吻。也許是海豚在試探我們?它一會兒在船頭露個臉,一會兒又游到船尾,小小的遊艇並不容許人們在甲板上快速移動,有人緊握手機拍視頻,有人卻只能舉著長鏡頭興嘆。

自發現了海豚的蹤影,船長就熄滅發動機,整條船進入待機狀態。就在我們滿懷期待等著它再出現時,身後卻傳來一陣馬達轟鳴,一艘比我們更大的觀賞船竟然繞過我們,直接駛到我們面前那片海豚正在出沒的水域!我的心抽緊了。根據漁農署發佈的觀豚守則,當海豚在船的正前方100米內時,船隻必須減速,以緩慢穩定的速度前進或直接停船,不可以突然改變航向,每次亦只應有一艘觀豚船在海豚500米範圍內觀豚。這些後來者顯然違反了觀豚守則,Emma大為光火,隨即拎起「大聲公」高聲解釋相關規定,幾分鐘後對方船隻悻悻開走。

從觀豚的角度來說,與海豚等大型海洋生物保持距離,這樣的規定不僅有助於保護被觀賞的動物,更可以讓它們逐漸適應人與船的存在,慢慢放下戒備而靠近,對作為觀賞者的人類來說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闖入者離開了,海面又恢復了平靜,那條脊背已經完全變為粉色的海豚隔了一會兒才又從三點方向悠然地冒出身子。

但且慢,是只有一條海豚嗎?

船頭12點方向出現另一隻海豚,背脊上赫然布滿了灰黑色斑點,它還是一隻青年海豚!駕駛台又傳來興奮的歡呼,左前方十點,十一點方向接連出現海豚的蹤跡,一隻,兩只,三隻,四隻…我們只看見一段一段的背脊在海浪中迅速鑽出又迅速下潛,眼睛明明盯著一個方向,一會兒卻從完全意料不到的地方鑽出一隻海豚,也許是感受到了我們並沒有惡意,它們的動作越來越大膽也越來越頻密,圍繞著我們的小船,它們奮力躍起,在水面旋轉扭動圓滾滾的身子,再意料之中地重重跌回水中,濺起「爆炸式」的水花!驚呼聲此起彼伏,一群五六隻的海豚在我們周遭神出鬼沒,玩得不亦樂乎。

我們被海豚包圍了!

人們手忙腳亂,爭相用手機和相機為這群海洋精靈留下倩影。我用的是一部sony微單加100-400的長鏡頭,拍了一會兒後,我默默放下相機。手與眼難以預判海豚的方位,太多畫面因無法對焦而一片模糊,即使幸運地抓拍到一隻海豚跳出海面的精彩一刻,卻也不可避免地失去其他海豚以一整體之姿而呈現的動態美,它們的靈動遠遠超出了鏡頭的極限。我們來到這片海域,希望通過將海豚定格在取景框內來獲得一秒的滿足,但海豚是自由的,不可以被束縛也不可以被分割定格,事實是,它們是這裡的主人,慷慨允許我們接近,與我們分享嬉遊的快樂,而人類用相機保存下來的那一點點光影、獲得的一點點快慰,與它們本身在這片海洋的「自在」相比,顯得微不足道,了無意趣。

歸期已至,戀戀不捨與這群海豚告別,孰料船至港珠澳大橋,那熟悉的身影竟又從船側一一浮現,一二三四五六…那灰灰黑黑的小傢伙豈不是一隻只有幾個月大的海豚寶寶嗎?!我們為這發現驚喜得連連大叫,連沈靜的人也再靜不下來了。細細觀察,只見一艘漁船正在不遠處作業,海豚喜歡追逐漁船眾所周知,香港有很多漁船使用拖網捕魚,它們除了可以等在附近「坐收漁利」之外,也可以在拖網拖過海床時乘機大吃被攪動出來的底棲魚類,一舉多得,不亦樂乎。

此刻Emma正debriefing:「…觀豚活動與保育並非也不該是對立的,若遵守規則,尊重海豚的生活習性,觀豚活動一樣也可以促進保育意識…」想起剛剛在我們面前橫切過去那艘船,不禁想到到底有多少團隊能夠做到像Emma那般。結束前一位有功課在身的小朋友說:要好好寫作文,不得A+都對不起這些海豚。在場的大朋友聽了,覺得這句話真是可愛極了,就不由得都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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