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篤
張篤

香港創作人,已出版 16 本作品,擅長寫故事,在地球四處流浪中。

愛念如昔

離開了三年,兆禾還是每天帶著一束白色的百合花來看我,他總是坐下來,拿出一瓶鮮奶和一隻熟雞蛋放好,然後看著我的照片,一言不發的,很久很久。

其實我早就知道兆禾對我的好,只是,我更加明白,我配不上他。

儘管我總是躲開兆禾,他還是一而再地待我好,即使是在那黑色的場合裡,也還是只有兆禾為我打點一切,當我冰冷的身體躺在木箱子內,兆禾還是溫柔地看著我,為我守了一整夜。

有時我會憎恨自己,只是我可以怎樣呢?「人盡可夫」幾乎成了我的名字,每一個人都這樣喚我,除了兆禾。

我沒有選擇,從鄉間來到這個煩囂的大城市,除了這樣,我還有甚麼路?以前我赤著腳在田野奔跑嬉戲,在這我卻是踩著那雙露趾高跟鞋站在街上等,一直等,等那些奇形怪狀的男人,等他們在我身上探索、發洩,等那帶著噁心的腥臭味的酬勞。

每個月,我把一大半的酬勞寄到鄉間去給媽媽治病,我是獨女,爸爸在我十歲時離開了,媽媽好不容易養大了我,身體都捱壞了,病痛多的是,我唯一的心願,就是母親可以身體健康,到我攢夠了錢,回鄉建座新房子,讓她住得舒舒服服。

後來我還清了一些債項,儲了一筆錢,租了個單位,同鄉姐妹說這樣可以賺更多,我在這兒工作,在這兒睡覺,床單混著那種噁心的腥臭味,算了,都習慣了,住在同一幢大廈的人或明或暗地在罵我,見到我像見鬼一樣,大人、小孩都繞道逃去,我難過,但那又怎樣呢?我沒有選擇,算了,都慣了。

兆禾就住在我對面的單位,那時他還在念大專,跟我差不多年紀,他卻是滿有前途的,兆禾的媽媽每次見到我,都要破口大罵,有時兆禾在屋內聽到了,就會跑出來把他的媽媽硬拉回去,然後尷尬地向我賠不是。

有一次,我回家乘電梯時遇上兆禾。

「多謝你不介意跟我一起乘電梯。」

「一起乘電梯也要感激?」

「其他人見了我像見鬼,連一塊兒乘同一部電梯都不願。」

「其他人的看法重要嗎?」

「其實也很難怪,我都明白問題在哪。」

「對不起,連我媽也是那樣子。」

「對面的單位那麼多陌生男子出入,誰都介意,我明白,真的。」

「對不起。」

我搖了搖頭,低頭看著被高跟鞋刮得發紅的腳趾。

「我叫兆禾,你呢?你叫甚麼名字?」

我抬頭望一望兆禾,驚訝於他誠懇的眼神。

我別過臉苦笑一下,道:「以前的客人叫我小紅,現在的客人叫我翠翠,你喜歡叫哪個都可以。」自卑感作祟。

「我問你真實的名字呀!我不是你的客人,我可以是你的朋友嗎?」

「朋友?」難以置信得幾乎令我發笑。

「對,朋友。我看得出來,你不是一個壞女孩。」

「我每天都跟不同男人睡。」

「每一個人做每一件事都有她的原因,你......」還沒說完,殘舊的電梯轟隆隆的停了下來。

「到了。」我拉開閘子,推開電梯門,急步往家門走去。

「那你叫甚麼名字?」

我看一看兆禾道:「林音,樹林的林,音樂的音。」

後來,我跟兆禾成了無所不談的好朋友,兆禾不是我的客人,我不需要勉強自己在他面前飾演一個放盪的女人,兆禾總是用一個簡單的心待我好,那是我來到城市後第一次重拾那種人與人之間簡樸的關係。

兆禾在大學裡主修電影,他知道我喜歡看有關鄉間生活的電影,常常都買來一大堆影碟給我,沒有客人時,我就靠兆禾的影碟來消磨時間。

有時候,兆禾會捧著一堆影碟,興致勃勃地來我家,我倆一面喝茶,一面看電影,遇上不明白的地方,兆禾總是耐著性子跟我講解,他有時又會問我在鄉間生活的趣事,表現得滿有興趣的,我覺得兆禾不像其他人,對我,他從來都沒有嫌棄。

有那麼一次,當兆禾離開我家時,剛巧遇上他媽媽,她二話不說,一把拉兆禾回家,然後回個頭來對我破口大罵,我嘗試去解釋,但沒有用,沒有人會相信我跟兆禾只是一起看電影,城市裡的每一個人都寧願相信複雜的猜測,而不去接納一個簡單的真相。算了,都慣了。

第二天,我把兆禾給我的影碟統統還給他。

「就留下這一張吧?」兆禾把小津安二郎的《晚春》找了出來。

我搖了搖頭。

「音,就留下這一張吧!」說罷兆禾硬把那隻晚春塞進我手裡。

「我看不懂,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我一直垂下頭,不敢看兆禾一眼,我直覺頭昏腦脹,握著那張影碟的手軟軟的。

「吱」一聲,電梯門被推開了,出來一個穿著夏威夷恤扮年青的老頭兒,他看一看我,看一看我身後的門牌。

「有客人了。」我依然垂著眼簾,猛地把影碟塞回兆禾手中。

「先生,請進來吧!」硬堆出一個嫵媚的笑容,老頭兒的手急不及待地探進了我的短裙內。

兆禾沒有再找我,平日乘電梯遇上了,我都盡可能避開他的眼神,只是自此每一個早上,我的家門前都會放著一瓶鮮奶和一隻熟雞蛋。

我如常過著那種生活,每天讓無數的男人壓在我身上,然後如獲至寶般抱著腥臭的鈔票。

媽媽寫信來說近日身體變差了,房子又在滲水,開始發現錢是永遠都不會足夠的。

我騙媽媽我在餐室當待應,她在信中問我工作情況如何,生活可好,我回信說老闆很器重我,要升我做收銀員,我的回信愈來愈短,每天身體都好累,騰不出力氣去說慌。

後來媽媽再沒有寄信來。

好不容易找到鄉間的鄰居問個究竟,媽媽在寄最後一封信那晚在床上安靜地離開了。

知道惡耗那天,我一直在發熱,那個才廿多歲的青年一面在我身上吸啜一面聽見我在咳嗽,不禁大皺眉頭,最後草草幹完算了。

這陣子人人都怕甚麼沙士,生意淡薄了很多。

那夜我到便利店買藥時遇上兆禾。

「音,怎麼了?你面色很差! 」

「沒甚麼,感冒罷了。」

「我扶你回去。」

「不要,我沒事。」

「那......我們是鄰居,同一條路回家也可以吧?」

兆禾跟我一起回去,他堅持扶我進屋內,我躺在床上,兆乎拿水來給我吃了藥,我昏昏沈沈的,覺得額角好像被人吻了一下。

夜半醒來的時候,屋內暗黑一片,窗外紅紅綠綠的霓紅燈透了進來,身體好好的蓋著被子,很和暖,兆禾坐在窗前,頭靠在椅背上睡得好熟,街外的燈光映到他的柔軟的頭髮上,心頭一股安穩的感覺。

來到這兒後,還是第一次跟一個男人這麼平靜地在睡房內。我躺在床上側著頭看兆禾,他正輕輕地打鼾,在他的夢境中會不會想起我呢?我在想,如果我不是我,如果我不是這樣的一個女子,我一定會很高興地接受兆禾的愛。

我很想念媽媽,鄉間的人為了媽媽的身後事花了一大筆錢,要跟我算利息,暫時我還得繼續這種生活,算了,麻木了,都說過,錢是沒完沒了的永不會足夠。

喉嚨有點乾,悄悄的爬起來。

「咳......」沒法忍得住咳嗽。

「你醒了啦!要拿甚麼我幫你。」兆禾被我吵醒了,手按著肩膊頸項,是因為歪著頭睡而酸疼了?

「咳......我想喝水。」

「好好好,你躺一躺,我去拿杯水來。」

我虛弱地爬回床上,躺下來,不一會,兆禾端著水來,暖水流過喉嚨出奇的甜,兆禾放好杯子,撥了撥我額角的頭髮。

「看來退燒了。」

「兆禾......」

「甚麼?」

「兆禾,如果我死了,送我一束白色的百合花。」

「說甚麼傻話?你小病而已!」

「兆禾,我好想念媽媽,媽媽最愛白色百合花的了。」

「音,你說甚麼傻話?」

「兆禾,如果我死了,你就送一束百合花給我吧!然後,把我忘掉。」

「別亂說話,這次小小傷風感冒罷。」

「像我這種人,隨時都可能染上那些病。」我別過臉去,「如果這次我沒死掉,你也不要再找我,不要再給我鮮奶、雞蛋。」

兆禾默不作聲,拉起被子為我蓋上,我卻勉力撐起了身子,拉開床前的抽屜,裡面一大盒保險套和數樽漱口水。

「你看!我們是兩種人,你是大學生,而我,我每日的工作就是跟男人睡!總之,你不要再煩著我!」

兆禾沒有答話,拉起被子的一角,蓋著我的肩膊,轉身離去,安靜的把房門關上。

第二天,鮮奶和雞蛋還是依舊的放在門前,還加上提醒我吃藥的字條。

愛情可以是一條大直路,可以是一條彎路,可以是一條迴旋路,兆禾卻偏選了一條崛頭路。

攢夠了我就回鄉去,我心裡盤算著,彎身把床下的鐵盒翻了出來,一千、二千......三萬二千多元,再儲一下吧,四萬元該差不多可以還清債務了。

「叮噹」門鈴響了,我急忙把鐵盒放回原處。

門外是一個染了金髮的中年男人,一副急色的樣子。

「先生,請進來吧!」又是這一句。

當男人進入了我的身體,在我體內得到他要的滿足時,我竟迷迷糊糊地想起兆禾,可能是感冒藥的效力,直想昏睡過去。

子宮被刺激得猛烈抽搐過後,頸項間突然一陣冰涼,我勉力張開雙眼,一柄小刀正架在我的頸上。

眼前那中年男人一面單手穿衣服,一面對我喝罵著。

錢?

床下鐵盒中的三萬二千多元怎可給他?

我假意要去拿錢給他,欠一欠身,咬了他的手一口,他「哇」一聲,可是手上的刀子沒有如我意料中的掉下來,而是狠狠的插了在我的肩膊上。

我感覺肩膊濕漉漉的,身子發軟,倒在腥臭的床單上。

「說呀!錢在哪?」他翻箱倒櫃的尋覓,幸好他還未找到床下。

「說呀!」他發狂似的衝過來揪著我的頭髮,刀子的白光在我眼前晃動。

「錢在哪?還嘴硬是嗎?」他喝罵著,我的子宮又一陣痛楚,我低頭看一看,血沿著刀鋒流出來。

昏厥,那中年男人的樣子逐漸模糊,恍恍惚惚看到他的背影和我的鐵盒漸漸遠去。

我想起媽媽,又想起兆禾,兆禾明天還會給我鮮奶雞蛋吧?

「如果我死了,送我一束白色的百合花。」

整張床單都染了血紅色,像新婚夫婦繡著龍鳳的紅色被套,卻嗅不到半絲幸福的氣息,那男人用過的保險套還扔在床上,骯髒。

意識變得很模糊,好像看到兆禾的字條掉了在地上,夠時間吃藥了吧?

後來我沒有吃藥,再也沒吃,輕飄飄的聽到兆禾在哭。

兆禾站在一個細小的房間內,頭垂下來看著眼前的木箱子,房間的一邊掛著一些黑布,正中放了我的照片,四週零零散散的放了些白色百合花。

我探一探頭看看木箱子內,我的身軀躺在那兒,面色蒼白得厲害,身旁放著《晚春》的影碟。

突然覺得兆禾很傻,為甚麼要辦沒有人出席葬禮?像我這樣的女人死了,誰覺得可惜?

三年了,兆禾還是每天一大清早來看我,百合花、鮮奶、熟雞蛋從都不缺。

值得嗎?

在香港做創作很難,但我還是選擇了這條路,希望大家可以在下方為我按讚,這將成為我的動力和經濟上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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