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巽
歐陽巽

發發牢騷

留住一切親愛的

隨著《西部世界》第三季的播畢,似乎劇旨也明朗了起來。在第二季播畢時,本來以為《西部世界》要探討的主旨是人與類人機器人之間的倫理問題。也就是人類對沒有生命、可以無限復活,但有一定人類意識的物體的一切所作所為,是否皆是可以接受的?我們能對有與人一樣情緒反應,如對愛情渴望、對暴力感到害怕的人形機器為所欲為嗎?如果可以,發洩在仿真體的慾望難道不會成為超真實而反噬人類自身嗎?這裡的反噬並不是指機器人即將對人類發起絕地反攻這樣二元對立的陳腔濫調,而是指陷入遊樂園的人類可能也會將人類當成可以恣意奴役妄為的客體。當中的極端莫過於William在遊樂園中誤殺了自己的女兒。

本來預期第三季會延續著第二季的高科技通靈玩出燒腦的人機鬥智之戰,但劇情卻往出乎意料的問題意識展開。

擁有Delos最多股份的 Serac 透過 Rehoboam 大量地蒐集人類的行為數據,為世界上每一個生命設置好該扮演的角色以維持和諧的社會。

在《西部世界》中,每一個如其所是的生命不過是不自知的演員,日復一日地生活著、演出劇本上的苦難與喜悅、保守與墮落。每個人形的一顰一笑都取決於不使社會失控的閾值。即便為惡,也是維繫社會正常運轉所需的精算。至於無法改造的離群者,則會被冷凍起來與社會隔絕。生命的所有活動成就的不過是社會的舞台劇。

這正說明了為什麼人類難以辨認混入人間的接待員。與其歸功於擬真的完美,不如說除了機器與肉體的組成差異外,現實中的人類與園區裡的機器人沒有本質上的分別。

在《盜夢空間》中,一旦在入侵他人夢境的過程中做出侵擾做夢者意識的行為,後者的潛意識便會攻擊前者。但在《西部世界》中,人類與接待員之間卻沒有自我意識上的區別,他們都活在一個已給定的、對美好生活的想像中,就像一場已然開始的夢。也正是在這一點上,《西部世界》避開了人機二元對立的世界觀。

接待員每次醒來後的每一個新的一天,都是一場已然開始的夢。甦醒即是沈睡。

除了劇中的情形較為極端以及當中的一切是由私人資本所操控之外,政府運轉與治理現代社會的本質之於觀影者的現實生活又有何異呢?我們不都活在一個已給定的、應然的美夢中嗎?但是劇中要探討的內容似乎又不是這樣的陳腐無聊,或者相對更單純一些。

走出劇本之外的Dolores認為,整個世界的編劇-Serac,假設了人類因為沒有自由意志,無法為自己與社會負責,而創造了「完美世界」。但自由在此引出了兩個問題。首先,或許Serac要消除的正是人類的自由意志,以建造井然有序的世界;第二,人類僅能依照慾望而恣意妄為並最終導致災難,因此不如限制、疏導或控制人類的一切行為。

不管是哪一種,驅使著Serac追求絕對秩序與完美世界的是對人類擁有自由的害怕與不信任,而非預設人類沒有自由意志。這樣的恐懼源於兒時與哥哥經歷過巨大的核災,Serac甚至不惜放棄自己的思想自由以及親情。

人類與機器無異,甚至遭到反噬在此展露無疑。原為編劇的Serac最後也不過是出演完美世界的主要演員之一。因此當Rehoboam自我刪除時Serac也崩潰了,悲泣著Speak to me, brother. 這份悲泣才是打造西部世界與接待員的原初慾望。從稍早Bernard 拜訪Arnold的太太中的互動,也可略窺此端倪。

相較於高大上菁英精心設計的中產階級幻夢陰謀,或許Rehoboam與接待員的誕生不過是為了消除人類之於逝去而感到的追悔與傷痛。換言之,為了留住所愛。

如果能夠把故人的記憶與意識移植到機器人身上,那麼活人再也不會犯錯。永遠不會有來不及、後悔、痛苦與傷害。但人類也將因為害怕失去再也無法自主。

因為不管活人對接待員做了什麼,接待員總能無限復活、他們的記憶可以被覆寫、創造。但在現實生活中,前進的步伐留下的多是痛苦的腳印。我們正是因為許多的不可逆而有了最獨特的切身學習,也因此發展出自己的倫理準則,並依此行為。當不可逆成為重複的還原,最終將導致人的麻木不仁。

但Arnold妻子更進一步地指出,人類想要的並不止於以接待員替代逝去的生命,更希望替代自己活下去,讓這份愛能永遠地延續下續。難以承受逝去的痛苦,驅使著人類追求著永無止盡的美夢。

高科技鬼故事之接待員集體靈魂出竅

這場永無止盡的美夢正是第二季最後一集中,所有渴求自由的接待員所奔入的伊甸園。劇中對於留住所愛的渴求不僅欲將所愛客體化,甚至也要將自己客體化,亦即將所有生命製作成接待員或者譜進程式中以獲得意識/生命的永恆。但是Dolores當即拒絕了逃入這虛幻的牢籠,並選擇進入人類世界開展她的革命計畫。

她面對到的是一個與遊樂園無異的人類世界。殺死與接待員無異的人類或者統治人類並不會帶來任何的改變。但戲中非Dolores陣營的各方都假定了一套殺戮帶來解放的革命劇本,並亟欲阻止她顛覆並主宰人類世界,甚至連Caleb都以為自己之所以獲選成為人類世界中的革命要角是因為其暴力的特質。這樣的假設不過是原先Serac所寫下的劇本。我們都不曾懷疑當下可能是已然開始的夢。

在當接待員的漫長歲月中,Dolores看到了劇本設定以外的人性,也就是當人類在不用負責的情況下不一定會不加思索地順從慾望、為惡。她看見了人類的良善,也從人類身上學到了這些特質。

但比良善更為重要的是,當Caleb在拒絕侵犯接待員的那一刻展現出了中斷慣性的能力。身為一個遭到Rehoboam回收再利用的離群者,Caleb有能力拒絕縱欲為惡的瞬間,中斷了他被給定的必然性,並作出了迴異於必然的選擇。也正是在這一點上,為善不再只可能是劇本寫下的必然人設,而是人類的普遍特質。

能夠選擇,彰顯出接待員與人類共同受到宰制的命運以及皆有反抗的能力。

因此Dolores的革命並非殺戮與統治人類,而是透過刪除宰制的源頭-Rehoboam-達成解放,將如何生活的選擇權交還給人類與接待員。

不分生命形式地幫助受奴役的接待員與受宰制的人類反抗,具有真正的解放意義;引領革命但不設指導與規範,這樣的解放帶來了最大的自由。但完全自由的新世界會是重生還是毀滅?

《西部世界》第三季的劇末以尼采的批判留下了一個懸念。與上帝為孿生關係的人類,在上帝之死後必然也將迎來人之死嗎?

在發現剛死的上帝曾是奴隸主的新世界中,人類將會如Rehoboam預言般地再次毀滅世界,或者人類能夠再次選擇,成為Dolores眼中的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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