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澈
易澈

托爾德(@milsombath)的小號

小說【自私主義】18

看著這張睡臉,心裡湧起一股惶恐。

周慕言的耿直讓她害怕;怕有天她發現自己與其心中形象相距甚遠,甚至跌破她的道德底線,她會以同樣的深情來恨她。

多少人對她抱有不切實際的期望,甚或幻想,她從不在意;他們要怎麼想終歸是他們的事,對她沒有任何影響。無論他們的期望的是什麼,換來的又是什麼反應,她都習慣了;被討厭,被孤立,被放棄,都試過,也都過了。

周慕言對自己的想法怎麼就變得重要了?重要得讓她不住感到惆悵?突然就不習慣了?

這晚,她不敢睡在周慕言的身邊。

醒來時,周慕言並沒因著自己躺在楓的大床上而感到驚訝,卻因著身邊位置冰冷而覺得有點不尋常。

梳洗過後,她踮著腳走到客廳,卻沒見著楓的身影。拐回去,輕輕推開另一個房間的門,她走進楓的書房,便見她睡在梳化上。蜷縮著的身體上蓋著一張薄薄的毯子,滲著一股寒意;她的臉上不見從容,呼吸有點沉重,眉頭鎖著。

周慕言心上劃過一陣痛。

她為什麼沒有睡到床上去?彼此認識的那個晚上,她任由連朋友都說不上的自己靠在她的胸前睡去,沒甩開那隻不安份地纏到她腰上去的手,沒介意醒來一刻會是怎麼個尷尬模樣。她考慮到了什麼而選擇睡在這裡?難道昨晚自己做了些什麼糟糕的事而不自知?還是她已意識到這個如今蹲在她身邊,牢牢看著她睡臉的女人是頭野獸,對她有非份之想?

周慕言禁不住伸手輕撫楓的髮。沒想到這麼輕柔一摸,便讓伊人緩緩張開了眼;那雙清明的眼睛裡沒帶睡意,緊緊凝看著周慕言。

外面的世界有很多聲音。車輛掠過的聲音、孩童玩耍的聲音、風吹過的聲音、空氣流竄的聲音,一如以往。裡頭卻是一片寂靜,無聲如真空,一切像是停頓了般。兩人就這麼凝望對方,定格,像是永遠停留在這一瞬也無妨。

良久,楓坐起身來,別過臉去,說了一句「我先去梳洗一下。」便離開書房。周慕言還是蹲在梳化邊,看著楓本來躺著的地方,腦裡空白一片。直到傳來潺潺水聲,她才反應過來,坐到梳化上,環看這書房的陳設。

這個房間比楓的睡房還要大,光線足,燈沒亮也不礙事。近窗的一端置了直角工作桌,甚大,其上除了電腦和一般文儀用品外,還置有打印機和視像會議器材。房間的這一端則置了幾個書櫃、梳化和茶几。書櫃上置的都套上同一款書套,看不出來是書還是其他文件;某一層架上置了音響和擴音器,接駁書櫃兩側、天花板上、工作桌後的喇叭。

打開音響,是瘦皮猴的歌,剛好放到最能讓周慕言來感覺的One For My Baby,她便佇在楓的桌旁,閉眼靜聽。歌放完,緩緩張開眼,便見伊人倚在門框上看著自己,微笑。瘦皮猴彷彿給了她那麼一點陰鬱的隨意,淺笑,向那美人眨了眨眼。

「心情好點了嗎?」莞爾,她走到周慕言的跟前,輕撫她的腦袋。

「你一定很累。」她沒有給她孩子般的羞澀,反像是被歌曲感染了般,聲線沉穩而厚實。「到床上睡一會?」

「沒事。」楓的心裡一抖,自知難以抗拒周慕言這樣的聲線,以笑容遮掩了一下,便開步離開。「你再坐坐。我弄午餐。」

楓弄午餐的時候,換周慕言倚在門框上看著。

「楓。對不起。」良久,她只想到說這句話。

「嗯?」楓扭頭看她,很快又轉過頭去聚焦在鍋裡。「怎麼了?無緣無故為什麼要道歉?」

「我一定是做了很糟的事,又或是說了很糟的話,所以你...」

「嗯?」等了好一會也沒等到周慕言說下去,楓又扭頭看了看她。「所以怎麼了?」

「所以你情願睡到梳化上,也不願跟我睡一張床。」說罷,狠狠呼了一口氣,撇去一切曖昧。「睡梳化很容易感冒的。你應該把我甩到地上,或扔到梳化上,自己睡床上。」

楓沒有回應,讓周慕言更是心虛。她以為她會笑,又或是揶揄她,又或是責罵她;甚麼也好,就不認為她會沒回應。周慕言感覺到事情的詭異,但實在想不到自己會做出什麼蠢事;難道又唱歌了?

「你別在意。」關火,把意粉置在精美的碟子上,她才笑著說,「是我自己在書房想事情,想著想著便睡了!」

「想什麼竟然想得要在書房裡睡了?」

頓時,世界又停頓。楓看著她的臉,久久不說話,也沒有能讓周慕言看懂的表情,只慢慢滲著點點哀絲。

「言。如果我長得醜一點,我們會不會可以做真正的朋友?」

「你...」周慕言語塞,睜圓了眼,「你...怎麼突然這麼說?」忽然記起自己說過什麼完美不完美的話來。

然後,楓笑著,晃了晃腦袋,拿著碟子和餐具從周慕言的身邊擦過,走進了飯廳。周慕言頓了頓,才後知後覺地跟隨。兩人坐在餐桌前吃著,偶爾相互微笑,卻顯然都沒從剛才的對話裡走出來。楓問可要喝點酒,沒等到周慕言回應,便徑自往廚房裡拿來啤酒,開了,狠狠喝了幾口。

「言。」她溫柔地輕喚她的名字。

「是!」周慕言卻像是被長官叫喚一般,幾乎要行軍禮;及後才自覺白痴地垂下頭來,眼角瞥見楓在偷笑。

「你覺得我是個怎樣的人?」

周慕言回答不來。

她們相識的日子尚短,接觸的其實不多,她對楓的印像流於表面,還滲了不少自己對她的幻想。不得不承認,她不認識她,更別說了解。

看著周慕言的臉,楓笑了,低頭吃著,然後喝了好一口酒。

「如果我跟你說,我很討厭自己這張臉,恨不得抓爛它,你會不會覺得我很犯賤?」

「我不明白。」周慕言很淡然地回答,然後忽然害怕起來,抓著楓的手,瞪著眼看她。「你千萬不要這麼做!這不是犯賤。是暴殄天物!」

「知道了!」楓微笑,縱牽強,卻顯然發自真心。「只不過,你也要相信我,我不是你想得那麼完美,那麼好。那不過是這張臉給你的錯覺。」

「你為什麼那麼執著於我覺得你很完美這事上?難道這有什麼不好嗎?」

「就算這張臉再美,都有變醜的一天;到了那個時候,就再遮掩不住人的劣根性。你會看到我的缺點,而且,那些缺點會因為那重大的落差而無限放大。到那時候,就算你我的友情有多深,我也怕你不會接受我。」

「我...」說到接受這個詞,周慕言感到很訝異。「你想多了!」

「或許吧!」楓笑得燦爛,「我從小就很喜歡想東西。很早便想到人終究是孤獨的,所有在身邊出現的人,最終都會離開;久而久之便習慣身邊人以各種方式離開我,也抱著這種淡然的想法去結識別人。坦白說,很多人就像你一樣,看到我這張臉,就把我想得很完美。他們怎麼想也好,我都不介意,反正他們終將會離開。但有些人不一樣;我會很在意他們怎麼想。例如國綸、崇、安,和你。我不希望你們的離開會是因為謊言一般的錯誤期盼被戳破。」

「你怕我孩子氣,思想天真,會把你想成聖人一般?就算是,所謂聖人也會犯錯,你也不至於做得出來什麼讓我不得不與你割蓆的事吧?」

「你的正直,或許真容不下我的缺點和過往。」她的眼睛不再清明,聚著千言萬語,卻通通說不出口。

「楓。」周慕言知道這是個沉重的話題。往日的她斷然會迴避;今天她卻英勇無比。「你說你沒想像中的好,你說我或許容不下你的缺點和過往;那告訴我你哪裡沒我想的好,做了什麼讓你認為我會鄙視你。」

「不行。」楓苦笑,搖了搖頭,「我不會自己戳破。縱然我習慣身邊的人離我而去,也不代表我想。」

「我不明白。」周慕言不住嘆氣,「我不明白是什麼讓你這麼想。我同意人終究是孤獨的,但你的身邊不會沒有人;就算真沒有,都只因為他們不及你。是什麼讓你這麼想?是什麼讓你...讓你這麼自卑?」

「或許,是心結吧!」

「心結。」周慕言這才意識到自己觸及某個不該碰的話題;可這回,她不欲拐開。「是那個人?」楓點了點頭。「那人是誰?男友嗎?你的前夫?還是誰?」

「那個拋棄了我的女人。」她重重地呼了一口氣,「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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