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澈
易澈

托爾德(@milsombath)的小號

小說【自私主義】17

這本來是個平常不過的星期五傍晚。

寫字樓裡人丁旺,好些平日不大會出現的營銷人員和外判顧問都在。過去一個季度的業績超出了預期,比去年同期上升不少,開了個好年,老闆在寫字樓搞了一個即興的派對,志在高興一下。從下午茶時段開始,沒多少個人在工作,而是擠在寫字樓的每一處,吃喝寒喧,大笑大叫;太陽西下,很多人都喝得醉醺醺,卻又執意跑下場。

大概只有周慕言這種不擅交際的人會在這種場合裡選擇躲匿,躲匿在某個小房間裡檢閱即將對外發佈的報告。她不覺得有何不妥,不怕被誰打小報告;外邊那群醉貓也不會發現派對裡少了一個人。她的目標清晰,就是在晚上八時前完成手頭上的工作,然後逍遙離開,到崇的咖啡店喝咖啡。

誰人闖了進來,醉倒在她的桌旁。

她的上司在她的眼裡是個無恥之徒。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外表不怎麼樣,但臉皮奇厚,很會說話,營銷業績確實亮眼。他對企業顧問的工作並不熱衷,不過將之視為踏腳石,好認識大財團裡的要人,舖其光明大道。有這樣的上司,自然是自求多福了。

看著這個男人醉倒在她的桌邊,周慕言沒有一絲驚恐訝異,下意識拉出一抺冷笑,便繼續她的工作。男人在地上躺了幾秒才狼狽不已地爬了起來,坐在她桌邊,以迷離的眼神看她。

「躲在這裡幹什麼?」滿咀的酒臭撲面而來,周慕言別過臉去。

「工作。」冷冷地說。

對他,她不曾有過下屬對上司都有的恭敬,甚至連人與人之間的尊重也沒有。在公在私,他都曾做出讓她鄙視而又無從譴責的事,在她心中是不值得尊重的渣男和食屎狗。男人對此自有察覺,對她也就更肆無忌憚地出言挑釁,也少不了公開的奚落。

「來!」她沒想到男人會抓著其手腕,「出來陪我喝酒!」一把將她拉起,幾乎讓她失卻重心,倒進其懷裡。

「放手!」狠力甩開他的手,「你要喝自己喝去!我要工作。」

「周慕言!」男人醉意中帶憤怒。「你可記得我是你的上司?你的appraisal是我寫的!你不想升職了?」

「不好意思。」倒沒一絲懼怕,理直氣壯地說,「你喜歡做生意做到床上去是你的事,我可沒興趣陪酒來換升職。」

「開party喝杯酒怎麼了?你還以為我對你有興趣了?」

「沒有最好。我不想跟你有工作以外的任何接觸。」

「好!」男人這回真的怒了,人也清醒不少,大聲吼叫,引來門外好些人圍觀。「你不識時務,一天我在這裡我也不會讓你有好日子過!」

「不用勞煩你。」狠狠把手提電腦關上,拎著,一把將他推跌在椅子上。「我現在就辭職不幹!」

離開房間,穿過圍觀的人群,她走到自己的座位,將員工證件、手提電腦等等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置在桌上,僅有屬於自己的全放到包裡,然後簽了一張支票,送到負責公司行政管理的大媽主任面前。大媽不住輕聲勸說,「小妹!別衝動!明天老闆消了酒氣就沒事。」但她只冷笑了一聲,重申嚥不下這口氣的是她自己,受不了這種賤男的也是她自己。交託大媽為其好好處理一些後續事宜,她便離開了寫字樓。

在便利店買了一瓶啤酒,上了一輛西行的電車,她挑了上層最後的一個座位,喝著,看著街上遊走的人。

她很清醒。

她沒有後著,這樣的請辭完全出於一刻的衝動。她不曾想過自己會有這麼戲劇化的一天;哪來的勇氣說走就走、不顧後果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她不知道要怎麼跟家人交代,也無力去盤算;就只想醉倒,讓自己的心情沉澱。

下了車,在街上遊蕩了很久,很久,不自覺走到Infatuation的門前,便推門進去。盛國綸對於她的到來有一秒鐘的錯愕,然後展露笑容,從水吧後走到她的跟前,跟她來了個擁抱。

擁抱對周慕言來說過於親密,不是能隨便跟任何人做的事;但那刻的她並不抗拒,不懂得抗拒。她讓這只有一面之緣的男人把自己緊緊擁在懷裡。

盛國綸以為鬆開懷抱後見著的會是這可愛人兒的笑臉,沒想到相迎的是麻痹了般的臉容。他跟她說了好些話,都沒有得到回應;她以空洞的雙眼看他,也不見得真的在看他。他不是沒見過這樣的臉容,只是沒想到會在這女孩臉上見著。他將人領到那個以黑色紗簾遮閉的角落。

坐在梳化上,喝著盛國綸送來的啤酒,周慕言看著牆上的一盞暗燈發呆。

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沒後悔,沒惶恐,卻身心沉重疲累,這不是首次。和雍一賢分開後的那一剎,有的也是這種感覺。只不過,沒有可以留戀的回憶,似乎讓這次决定太痛快。這股痛快感覺太離地,讓做對的事這回事變得很飄渺。

是不是因著這種飄渺,人就越來越不執著於做對的事?做對的事,心裡怎麼還是空洞若此?

喝光第一瓶啤酒,等著誰人進來時再要一瓶;沒想到下一個進來的竟是楓。

她穿著正裝,胸口因氣喘而稍有起伏,風塵僕僕、奔走了一整天的樣子。她看著醉意漸濃的周慕言,臉上是驚訝和擔憂。良久,她嘆了一聲,動作俐落地脫下大衣並拋到梳化的另一邊,便稍稍拉開紗簾,往外邊的甚麼人說了什麼。然後坐到周慕言的旁邊,伸手摸了摸她的額。沒發熱,不過樣子跟發熱一樣呆滯,只懂以半張的眼睛看著楓從什麼地方弄來紙巾,輕柔地印去她額角和脖子上的汗。

「這⋯⋯這麼巧?」周慕言口齒不清地說,把酒氣都吐在楓的臉上;可她卻像沒知覺一般,沒有避開,也沒有變臉。

「怎會是巧?」她停下手裡的動作,帶點無奈地看著嘗試睜大眼睛卻無力的周慕言,「我是特意過來的。國綸說你一個人來買醉,打電話給我。」

「我沒事。」說罷,擺了擺手,閉上了雙眼,「Friday night 來喝一杯而已。」

「那好。」換了個坐姿,楓靠到梳化上,側身看著她,嘆了一口氣。「起碼你還懂得來這裡。自己人的地方,喝醉也不怕出事兒。」

酒保拿來數瓶啤酒和好些小吃,在茶几上燃點爉燭,滅了華燈,便退了出去。空氣中傳來爵士音樂,沉著、性感的女聲唱著外文歌曲。周慕言不禁笑了。她不懂這外文,這歌她卻懂唱,也明白歌詞裡的意思。

如果她這刻唱這首歌,楓可會感覺到她的深情?

拿了一塊脆薯,輕吹了數秒,送到周慕言的咀裡,楓把啤酒塞到她的手裡,自己又開了另一瓶,喝著。昏暗的燭光下,楓的輪廓若隱若現,更覺勾人。周慕言看著那雙在火光中更顯攝魂的眼睛,腦袋清醒了點,也迷濛了點。

「楓。你懂西班牙文嗎?」她搖了搖頭,便見周慕言瞇起眼睛,淺笑。「那就好。」

「你會西班牙文?」

「我想抱著你。可以嗎?」

周慕言沒想過自己有說出這話的勇氣。實在,說這話時根本說不上需要勇氣;一切流於自然,像是說你好一般容易。

楓用不著思考半秒,便以流暢的動作回應。她把周慕言摟進懷裡,來回輕撫她的後腦勺,在其髮上輕輕落下一吻。

不久,眼淚便毫不忌諱地滑落,直接印在楓的襯衫上。懷抱裡的溫度讓周慕言放下了某個包袱,發現心裡某處被什麼噬食,吃痛,便痛哭起來。

楓沒有說話,只把懷裡的她抱得更緊。

是什麼讓這個寧願把悲傷都留給自己的女孩哭得這麼傷心?又是什麼讓早已不懂哭的她對這樣一個女孩泛起一絲憐憫?

「言。能讓我關心你嗎?」

在一個人的世界裡,最難應付的敵人就是自己。你知道,人終究是孤獨的;人必須盡早習慣孤獨。但此刻自己一手創造的世界失控、崩壞、瓦解,傷及自己,那股想要逃出去的衝動碰上知道無處可逃的理智,就像身體免疫系統失調,禁不住把好的細胞破壞掉一樣。

「我值得嗎?」周慕言輕聲說,從楓的懷裡逃出,以衣袖拭去淚水。

「為什麼要問?」她坐直了身體,往周慕言靠近,視線如勾拉著她的魂魄。「我在,沒回答你嗎?」

黑暗中,楓向言伸出手;良久,周慕言才敢把自己的放上。

周慕言抖著聲音,把突然辭職的事情告訴楓。社會經驗淺,人生閱歷不多,但她明白現實社會並不像書本裡的黑白分明,道德價值往往被壓在生活和生存下,不值一文;執著於自己認為對的事,只會讓人覺得你站在道德高地,與社會脫節,是個自詡清高的怪人。但她還是做了。

沒家景,沒工作,在這個金錢掛帥的社會裡她什麼都不是;她不禁嘲笑自己的衝動,更氣自己到這一刻還沒有一絲悔意。

楓沉默不語,手還是牢牢握著她的,看進她的眼底。

「你一定覺得我很不智、很魯莽了吧。」

「你不是那種憑一時衝動作决定的人。」

「我真的只是一時衝動。」

「衝動,但大概並非一時,也就談不上衝動。」楓淺笑,握著她的手姆指在周慕言的手背上勾劃。「你其實很清楚自己要什麼,要怎麼做,所以才沒半點後悔。那是你給自己最大的肯定。」

「是麼?」周慕言苦笑,「怎麼我卻覺得那麼累,那麼傷心?」

楓微笑,又拿了一塊脆薯,吹吹,送到周慕言咀裡;再拿一塊,吃了。她拿起酒瓶,與周慕言碰了碰,大口喝下。兩人相互凝看了好一會兒,才忍不住笑了出來。也不知道是在笑什麼,就只一股勁兒地笑,笑到氣促才停下。

她們的手一直沒有分開過。

「最初想要開邀月的時候,我找過很多的人洽談合作,全都碰灰。好些在我背後說我蠢、魯莽、不可理喻,把辛辛苦苦賺來的錢倒進咸水海,還想把其他人拉下水。有一個甚至直接問我是不是搭上了撈偏的,才要弄一家必然虧本的餐廳來洗黑錢。我還是開了。放下去的,比我擁有的都要多。」

「為了什麼?」然後,周慕言頓了頓,嘆了一聲。「真就為了那個人?」或那個結?

「就因為衝動。」

「你那麼大費周章去找投資者,怎可能是衝動?」

「真的是衝動。就像你。不過是因為突然發現這麼做就會將自己往想去的方向推,便做了。找不到原因,或是當中的連結。甚至到了此刻,我也說不出那裡頭是否真有我想要的結果。那就是衝動。就像你辭工一樣。」

「我又怎可跟你相比?」周慕言淡然地搖頭,把啤酒灌的喝下。

「沒人能真正了解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只能了解自己,也只有自己才了解自己。若不相信自己,又怎去相信別人?在這一方面誰都一樣,用不著相比。」

「楓。」周慕言在握著的手上使力,「我們真的是朋友嗎?」

楓愣著,大口大口地喝酒,心虛地瞥了周慕言一眼,嘆氣,面帶牽強地微笑看她。

「到現在還要問這道問題,我是不是該檢討一下?我以為我們早已是朋友了。」

「完美的人是不應該跟不完美的人拉上關係的。你這麼完美無瑕,我拿什麼來高攀?就算是我心裡多麼想要登上聖母峰,我也不得不承認我根本沒有那個能耐,連在山腳抬頭往山頂看的資格也沒有。我拿得出來什麼?什麼也沒有!」

「周慕言。」她的語氣忽然有點冷,有點惱,「你根本一開始就看錯了!」

周慕言沒有回應,醉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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