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柏儒
林柏儒

簡報設計師︱總是想東想西

柱間的世界:自由、意義與人生追求

(编辑过)

「你的人生目標是什麼呢?」

國中的我,想著要讓世界更好。大學的我,想讓世界上的其他人更好。而剛玩過《巫師三:狂獵》的我,把人生想像成有三塊大陸的 RPG 遊戲。在職場、家庭與個人興趣三塊大陸上,有各自的主線、支線與副本,要不要解都沒關係。任務解得越多,就能解鎖越多新的後續任務,而人生就是在體驗這些任務並欣賞自己的結局。

2020 年初,我在永康街的日系小店點了一碗燒鳥丼,原來那就是雞肉丼飯的意思。在餐點上桌前,我在筆記本上快速打著草稿,初步勾勒我對人生追求的模型。

我借用了馬克思雙層結構的比喻,把人生追求分為上下兩層。下層結構是做為根基的「自由」,而上層結構則是構成人生追求的「意義」。

自由地基

或許把馬斯洛需求金字塔的生理與安全兩層合併起來,就成為這個模型下層「自由」的部分基礎。畢竟人要是沒有自由,或自由範圍很小的話,也不用說什麼人生目標了,很快就會碰到限制,所以自由必須作為通往人生目標的根基。

對我來說自由包含了三個要素:能夠選擇、能夠不選以及創造選項,這三者缺一不可。「要有選擇」很好理解,沒得選擇當然不會是自由的。但若我要從兩個爛蘋果選一個吃下去,那自然也不是自由,因此還得加上「能夠不選」的能力。然而拒絕吃爛蘋果是更自由了些,長期來說也不能什麼都不吃,因此能夠創造更好的新選項就是另一個關鍵。沒有這個,自由的邊界並不會擴張。

這是個從個人視角出發的自由觀。在這個框架下,購買力是一種「能夠選擇」的自由,有更多錢就有更多的商品可以選擇。較低的物慾則是一種「能夠不選」的能力,是對無常的渴望說「不」的自由。而商業經營與持續學習則是種「創造選項」的能力,讓長期人生自由度越來越大的核心。

在更自由之後,人生不會就此完滿。追求自由是個打破牢籠的過程,而牢籠被打破後,世界上並沒有指北針可以告訴你該往哪走。這反而是個更關鍵的時刻,因為打破牢籠是個明確的目標,當目標完成了,下一個目標在哪裡?這時若沒有處理好,虛無主義的幽靈就在空中飄蕩了。它會反覆告訴你,人終有一死,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睜眼所見盡是虛無。若有人因此動搖,輕則迷惘,重則行屍走肉,甚至尋死。

那該怎麼辦?人類面對這個問題,發展出社會傳統與宗教等人生模板,作為對抗虛無主義幽靈的驅魔法器。要是不知道自己該追求什麼,那就追求五子登科吧!只要有車有房、祖孫滿堂,就是人生幸福的保證。如果有人認為那都是虛幻,那還可以吃齋念佛、離苦得樂,也可以榮耀上帝、飛昇天堂。只要我們全心全意相信一套故事,在那個故事中我們就被賦予了目標,也擁有追求的動力。

但自由主義版本的故事不是這樣。這套故事告訴你,你生來自由,想做什麼都可以,去完成自己的人生故事吧!但要寫出自己的人生故事談何容易,又有誰能篤定地說出自己的人生追求呢?

對我來說,現階段我給出的答案是:意義。

意義之柱

意義是什麼?這個問題太難了,我還沒有能力提出明確完整的定義。目前粗略的想法是,我的意義是一種生命敘事,是我為重要的經驗所寫下的故事。這個回答只提出一種可能的意義,顯然並不完整,但這也給我一個方向:如果我能提出幾個我確定有意義的方向,那麼就算我無法提出明確完整的意義定義,往這幾個方向前進也能讓我的人生過得有意義,那也很夠了。

那有哪些方向我認為有意義呢?我的答案是「價值」、「關係」與「超越」。這三者是我現階段的意義三本柱。

價值之柱

第一根價值之柱(Pillar of Value),指的是「我對人的總價值」,也就是把我對每個人的價值加起來,或許可以表示成價值函數對人的積分式。我相信創造價值是有意義的,而價值被散播給越多人,便是越有意義的。

這裡的關鍵,是以「人」作為價值指向的對象。在我的價值觀尚未擴及其他動植物與環境前,我相信價值是體現在人身上的,而這與工作有十分明確的連結。當客戶願意購買我的設計服務,並對設計成果表示滿意,這就證成了資本主義版本的價值:滿足消費者需求。當我以某種方式大量提供設計服務或其他產品,並讓有需求的客戶願意購買,我對人的總價值也隨之提升。對我而言,我也能獲得報酬而持續工作,隨著時間創造更多價值。這是我將工作與意義連結的方式,也是一個循環轉動的飛輪。

比起恐懼失去競爭力,我更願意思考如何擴大自己能創造的價值,以此作為持續精進的動力,也為我的努力賦予意義。這就是我個人版本的資本主義精神。

當然價值不只有資本主義版本一種。除了透過市場交易,重分配與贈與也是價值的流動,而我用審慎的捐獻來達成這一點。而個人影響力則是與價值有關,但我至今仍較保留的方式,仍有待我進一步思考並決定我的立場。

關係之柱

第二根關係之柱(Pillar of Relationships),指的是「有品質的深度人際關係」,包含家人、戀人、朋友與潛在的社會連結等。和價值之柱不同的是,這裡我重視關係的品質更勝於數量。或許對於職場成就與經濟報酬來說,大量弱連結會帶來更多好處,但我相信深化強連結將會帶來更具意義與幸福的人生。

說來慚愧,我並不喜歡四處交朋友,也鮮少投注精神在自己的人際關係上。由於工作性質的關係,多數時候獨立作戰,即便大家都說人脈很重要,聽了半天也毫無改進。我是先在理性上認同了人際關係的重要,才開始回憶起那些與家人、戀人與朋友的相處時光有多麼美好,以及沒處理好的話人生會有多糟。或許比起具功利性質的人脈,從培養深度人際關係的角度切入更適合我。

於是我開始關注與家人的往來、提高回老家的頻率、修正與女友視訊互動的方式、私訊祝福朋友生日快樂、定期找老朋友吃飯,甚至最近開始寫好友限定的電子報。即便過往疏於關注,現在開始努力應該也能一點一滴建立起什麼吧。

超越之柱

第三根超越之柱(Pillar of Transcendence),說來總是令我有些尷尬,因為我的語言能力不足以明確描述這是什麼。相對的,我只能舉出許多例子:閱讀哲學與歷史書籍獲得啟發、思考問題並想通些什麼、人琴合一地彈奏喜愛的歌曲、創作自己喜歡的視覺作品、逛美術館看厲害的展、在山上海邊沉浸美景、在講座上親炙大師風采,對我而言這全是同一類的事。和前兩根意義之柱不同,這些和他人一點關係都沒有,但我總覺得自己發生了某種變化。

也許是更認識了世界一些,或是更接近某種境界,我也不是很清楚,總之感覺自己的某個層面提升了。閱讀與思考帶來的是理性的超越,而美與藝術帶來的是感性的超越。但到底是什麼東西超越了?可能是所謂自我、精神或靈魂,也可能僅僅是我的意識而已。

在排每週的行事曆時,我總是把閱讀、創作、寫作與運動的時間排進去,再來開始安排工作。雖然工作上能用的時間真的變少了,不過有這些時段在,也是讓工作以外的人生有了更多意義。

這並不是說休閒耍廢不好,我也需要單純的耍廢,尤其是腦袋再也無法集中注意力的時候。然而就我自己的經驗,小時候整個暑假耍廢過後並不會留下什麼記憶,等於是一段人生的空白。既然我的意義是一種生命敘事,總是得書寫些什麼,那麼對休閒時間有所安排才是更合理的作法。

柱之平衡

總體來說,這個模型能幫助我判斷一個選擇是否值得,因為下層的自由只是手段,上層的意義才是目的,下層總是為上層服務。只要花錢花時間在這三個方向上,我相信合理範圍內總是值得的。

但讓我感到困擾的是,這三根意義之柱要是有某一根被我忽略,大約幾個月後我就會開始感到人生失衡、幾近傾倒。這也是為什麼我選擇用「柱」的概念來描繪意義與我的關係,他們是平衡的支撐力量,並在傾斜時發出警告。

我和多數人一樣,一次只能關注一個焦點,平衡從來都不容易。何況為了追求平衡,常要割捨登峰造極的慾望。從大學時代開始,當我意識到自己是能力較多元分散的人,卻總是希望追求頂峰,這個恆常的矛盾始終困擾著我。有時羨慕著能力範圍單一且願意努力的朋友,他們投注所有資源所創造出來的成果令我難以想像。但每當我拼命衝到某個程度,失衡的柱子發出警告,我就難再前進,非得回救不可,於是與他們漸行漸遠,為此常感到灰心。自我懷疑與迷惘是虛無主義幽靈的呢喃絮語,始終未曾停止。究竟是我不夠努力,還是那已是必然的命運?

回頭審視自己的意義模型,的確這三根柱子要是缺乏其一甚至其二,我的生命將出現嚴重的缺口,或許這就是我生命的圓滿與缺憾之處吧。回到眼下的生活,或許就先在三根柱子之 間盤旋生長,期待這緩慢但扎實的經營能澆灌出屬於我的人生意義。

那麼幸福呢?

說來也有趣,「幸福快樂」這個極為熱門的人生追求與目標,居然不在這個模型裡。難道我不想要幸福快樂嗎?當然不是,我也想要幸福快樂,但我對於把幸福當成人生目標抱持懷疑態度。

對我來說,幸福是個不易定義的概念。有些人認為幸福是至善至德,有些人認為幸福是恆常不滅的快樂,而有些人則認為幸福是心靈平靜祥和。儘管有眾多說法,但我希望避開幸福的模糊定義,轉而關注或許大家真正在意的核心:幸福感。

幸福感是種感受,或許就和快樂相似,並能被腦內分泌的某些化學物質所激發。若把幸福感或快樂作為人生終極目標,那麼最合理的道路將會是賺大錢後不斷吸毒。如果這聽起來怪怪的,那就代表人生目標還有許多生理刺激以外的東西,讓我們想要逃離美麗新世界。

但不爭的事實是,幸福感也是種獎賞,刺激我們不斷往某個方向傾斜。在我的模型中,我把幸福感當作意義的副產物,追求意義的同時幸福感隨之而生。我認同基於意義而來的幸福感,也不排斥生理刺激,但不認同以幸福快樂本身作為人生的最終目標。

這樣一來,幸福感就成為人生追求的指標而非目標,是做對事情時的信號,也提醒我是否仍在有意義的方向中。

意義的意義

但回過頭來,有意義又怎樣,意義本身又有什麼意義?這個迴圈式的詰問或許有套套邏輯的嫌疑,但也是虛無主義幽靈輕蔑的笑。我並未洞悉意義的本質,僅是把它當作對抗虛無主義幽靈的護法咒,而幽靈從未消失。

我相信在未來某個荒謬的末世場景中,意義鎧甲將面臨最終極的考驗:死亡。我向來樂觀地相信未來會更好,但若我已知明日將死,我又如何相信後天會更好?我不認為人死後靈魂尚存,天堂與輪迴皆屬不可知,那麼死亡將是一切的終結。我當如何面對這人生唯一的結局?

或許,死亡是個體的終結沒錯,對我而言的意義也將在那一刻消滅無蹤。但意義並不只存於我身上,我所創造的意義也可能存於與我互動者的記憶中,甚至是存於人與人的關係,以及關係所存的環境。就這層意思而言,意義延展了個體的界線,也讓我的世界超出了血肉組成的軀體。

然而若真這麼想,等於把意義當成人生的主體而非目標,聽起然自然可笑。就算我所創造的意義真的存在他人身上,甚至永生,因死亡而失去意識的我也永遠無從得知,所以這不是個對意義有何意義的有效回答。目前我尚未建立起自己對死亡的成熟立場,但若我的意義模型要成立,這是終點也是前提。

偏偏人無法擁有死亡經驗,僅可能有瀕死經驗,似乎只能透過想像與推測去面對自己的死亡。就這點而言,在我與虛無主義幽靈的永恆對抗中,或許終究是幽靈贏了。

與此同時,永生的薛西弗斯依然舉起了大石。反抗會是戰勝幽靈的終極奧義嗎?我也很期待卡繆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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