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肚皮
空肚皮

没心没肺,肚皮空空如也

白色的枕頭

七點零三分,鬧鐘響的時候,我正浮在海面上,手貼著海龜的舌頭放,安撫海龜的那位馴養員說快,他趴在海龜殼上,掰開海龜的嘴,攝影師說再堅持一下,很好,鏡頭拉近海龜的嘴,我的手部特寫。

攝影師說完美。海龜咬住了我的食指指頭。鬧鐘響的聲音,像是漲潮,由遠及近。

我醒過來,海龜沈回海底,攝影師和馴養員不知所蹤。又一個夢,每天我閉上眼睛就像坐上影院的椅子,幾乎都有新鮮的夢上演。

關掉鬧鐘,拿上手機,閉著眼,再躺五分鐘,下床,坐上馬桶,排便十五分鐘,先用廁紙擦屁股,再用濕巾擦一遍,然後剃鬍子。

鬍子不見了,準確來說我的頭不見了,更準確點來說我脖子上還有頭,只是原先的頭不見了,現在脖子上頂著一個枕頭。

白色的枕頭。沒有鬍子,沒有五官,沒有毛髮,等等,有一根捲曲的毛髮,可能是昨晚睡覺的時候粘上去的,我小心拿下,扔進抽水馬桶,祝你旅途愉快,我按下衝水鍵。

莫非我不小心把頭埋進枕頭裡了?我摸了摸脖子和枕頭之間的部分,無縫對接,地鐵直達。

床上的枕頭也只剩下一個,原來並排放的兩個白色枕頭只剩下了一個。上面沒有毛髮。

另一個在我頭上,不,脖子上。

頭不見了,可是班還得上。

走廊沒人。

電梯沒人。

地下室停車場沒人。

車里也沒人。

公司大樓的停車場人很多。

化妝派對嗎?有人問我,妝容不錯。

我點點枕頭。

早上好,前台說。她頭也沒抬,對著桌子上的化妝鏡塗口紅。

我說,還認得我?

認得啊,前台繼續埋頭化妝,你變成枕頭了我都認得你。

我打了個響指,全世界一半的人沒有化成灰。

辦公室幾乎空的,我又來早了,坐在電腦前,沒開機,屏幕黑著,倒映著我的白色枕頭。

衛大的頭從隔板後面探出來,像清晨出門覓食的鼴鼠。哇哦,他看見我說,伸手想碰我頭。我躲開。他說別動,人家幫你拍拍蓬松。

我看了一眼屏幕,枕頭上睡過的痕跡還在,頭壓過的凹痕還沒復原,可我的頭哪裡去了呢?

我說不用,這樣顯瘦。

衛大說你這樣人家很想睡你的。

我沒有臉可以拉,沒有臉可以臭。

好好上班,我說,不要一天到晚想著上床。

最好不想,他說,都上班了,你還不把枕頭拿下來?

我說怎麼拿?

他說你不是把頭套在枕頭裡嗎?

我說我的頭要在枕頭裡就好了,現在枕頭就是我的頭。

哈哈哈,他笑起來的聲音像是追趕小孩的鵝發出的叫聲,你這就是古人說的繡花枕頭嗎?

我端起馬克杯去茶水間衝咖啡。

他在我身後說咖啡漬很難洗的。

咖啡應該怎麼喝?我無從下嘴,一個枕頭哪有嘴可下,雖然白色的枕頭沒有五官,可看得見聽得著還能說上話,只是,怎麼喝咖啡呢?

馬克杯湊在我覺得是嘴的地方。咖啡漬很難洗的。餘音繞梁。

是不是又一個夢?

我食指指頭伸進咖啡里。很燙,很清醒。從提神角度來講,喝一杯熱咖啡下去和潑一臉熱咖啡過去,效果差不多,可能還是後者效果更好。

食指能喝咖啡並不常見,蘇蘇在洗杯子。我把杯子放吧台,抽了一張紙巾擦指頭。

指頭也是頭,我說。

肚臍眼也是眼,蘇蘇說。

手背也是背,我說。

枕頭也是頭,蘇蘇說。

我和咖啡一樣,維持不了一分鐘的熱度,不想繼續接話,氣氛有點冷,咖啡也冷了,倒掉。蘇蘇洗完杯子,衝好咖啡,從公司的冰箱里拿出一個保溫杯,擰開,往咖啡杯里倒。

威士忌?我問。

愛爾蘭咖啡,蘇蘇喝了一口。

我看了一眼表,九點十九分,確定不是夢了,時間一直在走,而且夢里看不見自己的手。

酷,蘇蘇說完,端著愛爾蘭咖啡走了。我洗杯子,擦乾,回位置坐下。

老闆找你,衛大又從隔板後面探出半個腦袋,他頭髮很黑,像頑固的黑頭。小會議室,他補充說。

同事們陸續來上班,早上的辦公室很像一塊餅乾掉地上,先有一隻螞蟻爬來爬去,轉眼間,一群螞蟻擁上,密密麻麻,站滿整塊餅乾。

我推門進去,老闆在看手機,我在會議桌對面拉張椅子出來坐下,會議室的門很窄,枕頭蹭到了門邊,我猶豫要不要拍一拍,讓自己看上去飽滿點。

枕頭裡是羽絨還是乳膠,老闆放下手機問。

苦蕎,我說。

看不出你這麼傳統,老闆又拿起手機發了一條信息。

苦蕎比較便宜,我說。

會說話會過日子,不容易,老闆聽了一段語音後總結。謝謝老闆,我說。老闆交代完工作,我又回位置上坐下,衛大不在位置上。

下班前蘇蘇喝了五杯咖啡,已經有點醉的走不動路了,可烏西說要去喝酒,蘇蘇馬上掏出手機說前兩天存了個新酒吧地址,酒吧叫余歡,要不去試試。

我不記得為什麼一起去了,畢竟現在脖子上長了一個枕頭,記性什麼的肯定受了影響。蘇蘇喝了第一杯威士忌,低地不加冰,我說很擔心自己的頭以後就是個枕頭了。

烏西喝下了第二杯酒,她一喝酒就會大哭,基本會在第三杯和第四杯之間,和夏日午後的雷雨一樣,來得非常突然,又嘎然而止。

你覺得自己有什麼變化嗎?烏西問。

變成枕頭了啊,還不夠有變化嗎?我反問。

頭長什麼樣子並不重要,我說頭裡面有什麼變化,烏西要了第三杯酒,還沒喝。

我說不知道,不知道枕頭裡還是不是苦蕎,我不敢剪開來看。

不不不,烏西說,是想法,是感情…… 這些有沒有變化。

我說這些啊,沒變化,以前的自己和枕頭也沒什麼區別。

蘇蘇要了第二杯威士忌,高地不加冰。為平等乾杯,蘇蘇舉杯。烏西喝下了第三杯酒。烏西沒有哭,場面還在控制內,蘇蘇抓著酒保再推薦一款威士忌,烏西說你喝什麼我就喝什麼。

我眼神示意蘇蘇別讓烏西再點酒,一個枕頭上能有什麼眼神和表情,蘇蘇沒有理我。

酒保給兩人分別倒了艾雷島的威士忌,蘇蘇閉著眼聞味道不著急喝,烏西一口乾了,說媽呀,感覺像是把舌頭伸進了下水道。

我擔心的事還沒發生,沒想到的事來了,有人說哥們,枕頭讓我墊一下。那人肯定喝多了,硬往我枕頭上靠。

找塊衛生巾墊去,烏西說,然後烏雲遮住了眼,電閃雷鳴,兩眼瞬間下起了傾盆大雨,眼淚落了半酒杯。

蘇蘇操起眼淚倒進自己的酒杯,一口喝下威士忌,空杯子要砸過去,我按住她的手說算了。烏西說,什麼涮了,我要燒烤,不要涮的,老闆,我要五十串烤五花肉,你不給我,你為什麼不給我,烏西邊嚎邊哭。

蘇蘇說送烏西回去吧,我說好,我們架著烏西上了出租車,蘇蘇說接下去交給她,我問她搞得定嗎,她說你先搞定自己。我幫她關上車門,她搖下車窗說,別喪,睡一覺,睡一覺就會好起來的,另外,你這樣看著順眼多了。

我點了點枕頭,看著車開走,自己攔下一輛出租車回去。上車後司機在後視鏡里看我,他說,我們上夜班的最怕你這樣的客人了。

我問他是不是怕睡著,司機笑得像是沒踩對離合器的車一樣渾身抖動。

到家後我不知道該不該洗漱,沒有牙要刷,沒有臉要洗,枕頭又能不能沾水呢?我躺在床上想著想著就睡去了。


第二天,七點零四分,鬧鐘響的時候,我沒做夢,醒來後,我摸了摸頭,還是個枕頭,我翻身下床,發現自己的四肢還在,身體變成了一床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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