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新 武威“文革”轶事

武威“wg”轶事

文/杨玉新

武威“文革”轶事

一九六八年元旦刚过，有一天中午，我从学校回到家中吃饭，饭后，我在院子里坐着凳子看书。突然，从街门里进来两个人，他们身穿黄大衣，肩上背着长枪，腰里别着短枪，我一看，个子高的那个人是古某平，个子矮的那个人叫韩甩头（绰号），他们都是武威一中“突刺师团”的成员。

我站起来问他们：“你们要干什么？”古某平向我瞪着眼睛，凶神恶煞地大吼：“进到屋里去！”我进到屋里，他们也跟进来。古某平说：“把手举起来！”并且用手枪对着我的胸膛，我看他们来者不善，就乖乖把手举起来。古某平将我的全身仔细搜查了一遍，确信我的身上没有带武器后，他对我说：“跟我们走一趟！”我口气坚定地说：“不去！”他们两人同时拿起枪对着我，恶狠狠地说：“去不去？”

我的母亲吓坏了，跪到他们面前，哭着向他们哀求：“求求你们行行好吧，不要抓我的儿子了吧！”古某平凶狠地一把将我的母亲推倒在地。我的三个妹妹拉着我，哭着喊着，挡住他们的去路，古某平与韩甩头抬脚将她们踢开，左右两边架着我，就出了街门。我的母亲和妹妹们，追着出去，眼望着我被他们抓走，站在杨府巷的街门口嚎啕大哭。

我像个罪犯一样，被他们拿抢押着走。经过杨府巷、和平街、钟古楼，走到纪家院子门口时，处于求生的本能，我向纪家院子里跑去，因为纪天荣是我的表弟，他也是“突派”的一位成员，我想让他救救我。古某平追上去一拳将我打倒在地，韩甩头用长枪顶住我的头说：“不老实走就打死你！”在“wg”中，打死个人，就像打死条狗一样随便，我只好老老实实跟他们走。

出了小东门，他们把我押到东关的武威水利局大院。刚进一个屋子，突然一个人从我的身后，将一个袋子套到我的头上，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见进来许多人，有个人大喊一声：“打！”于是，一场残暴的毒打便开始了。有拿脚踢的，有拿拳捶的，有拿棍子敲的，有拿铲子戳的，有拧我胳膊的，有厮我衣服的。将我打倒，又将我提起来继续打，打得我头晕眼花，打得我天旋地转。打我的这些人，都不说话，但是从“呼哧呼哧”的出气声中，我可以听得出，有男的也有女的。把我毒打了很长时间，也许他们打累了，也许把我打过瘾了，忽然，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原来，打人者都撤退了。

我瘫软地爬在地上，有一个人将我扶起来，搀着我的胳臂，把我带到另一间屋子里，将套在我头上的袋子取下，我一看，原来他是武威一中高六六届的学生李兴元，他和我是一个年级的同学。我的眼镜也不见了，衣服扣子也没有了，棉衣、棉裤也被扯破了，衣服敞开，棉花外露，满身是土，狼狈不堪。我鼻青眼肿，全身疼痛，站立不稳，痛苦至极。李兴元让我坐在一个桌子旁，拿出笔和纸，叫我写揭发“井派”的材料。我说：“眼镜子没有了，眼睛看不清，怎么写？”他出去给我找眼镜，一会儿拿着被打坏的眼镜进来说：“你的眼镜腿子断了，我给你用胶布粘了一下，一个镜片子破了，一个镜片子还好着哩，你就凑活着用吧。要老老实实地在这里写材料，不然，没有你的好下场！”说完，他将门从外面锁住走了。

屋子里如冰窖似的寒冷，我的心比冰窖还要悲凉。想想刚刚发生的一切，抓人者，打人者，基本都是武威一中的学生，我的校友，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的个人恩怨，无非是文革中两个派别之间的对立，我是“井派”，你们是“突派”，但是，我们的革命大方向是一致的，都是为了“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何必要对我下如此大的毒手？

我在纸上胡乱画着，心里充满了恐惧。东关这个地方，是“突派”占领的据点。当时武威的武斗规模相当厉害，“井”、“突”两派在“文攻武卫”口号的煽动下，动用真枪实弹，互相残杀，制造了多起骇人听闻的流血惨案，在愈演愈烈的武斗事件中死了许多无辜之人，经常听到两派将抓来的人打死或致残的恐怖描述。“井派”的人谈起“突派”的东关据点，好像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魔窟，我现在就在这个魔窟里，不知道他们将如何处置我，也许我会被他们打死或者打残废。我坐立不安，哪有心思写揭发“井派”的材料？

我站起来，从玻璃窗户向大院里张望，此刻，我多么渴望自由！忽然，我看见我的纪家姑妈妈，在寒风瑟瑟中，见门就敲，并且大声说：“我找我的纪天荣！”“我找我的侄儿子！”姑妈妈是纪天荣的母亲，是我父亲的亲姐姐，对我们特别关心爱护，是我们兄弟姐妹最亲的人。纪天荣是武威水利局的职工，是“突派”的成员，他就住在水利局的大院里，所以，姑妈妈是以找纪天荣的名义来找我。她找不到我，就站在院子里悲恸地大声哭喊：“求你们放了我的侄儿子吧！”“把我的侄儿子放了吧！”一个女生出来说：“纪婶婶，纪天荣今天确实不在水利局，你的侄儿子我们没有看见过，天这么冷，你穿得又少，赶紧回家去吧！”姑妈妈找不到我，只好哭着走了。我在被他们关押的“监房”里，看着姑妈妈那衣着单薄的身影，在凄凄寒风中，步履蹒跚地哭着走出水利局的大门，心里感到十分难过。我的眼睛流着泪，想喊又不敢出声。

一会儿，“监房”外面有人大吼：“听说你们抓了一个‘王蛤蟆’，老实不老实？如果不老实，就把他弄死算了！”我吓了一跳，这话分明就是说给我听的，我赶紧老老实实地写材料，但浑身酸痛，心乱如麻，大脑一片空白，写了几句敷衍了事的话，就再也写不下去了！

为什么“突派”叫“井派”的人是“王蛤蟆”？个中原因，说起来颇有一些趣味。以前在武威城里，有一个知名度非常高的中成药品牌“王蛤蟆膏药”，据传有300多年的生产历史，是治疗风湿关节疼的特效膏药，民谣云：“烧炉炼丹妄用功，神仙难治关节疼；蓬莱瑶池无妙法，良药原在凉州城”，此药以后改制，取名为“凉州祖师麻膏药”。文革中，“突派”称“井派”为“井底之蛙”，再关联“王蛤蟆膏药”的典故，就叫“井派”的人是“王蛤蟆”。

天色渐渐暗下来，“监房”里越来越冷，我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此时此刻，我的父母亲及家里的亲人们，不知急成什么样子？我的姑妈妈衣着单薄，走出水利局的大院，不知又到什么地方去找我？今晚我生死未卜，将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他们为什么要抓我？把我抓来究竟要干什么？我一介书生，没有搞过武斗，没有搞过打砸抢，无非就写了几张大字报而已，不知触犯了谁的尊严，惹恼了“突派”的哪一位大人？正在我胡思乱想之际，门锁忽然“咣当”一声响，我立刻紧张起来，感觉心都要蹦出来似地，也许我的大难马上就要临头了！

门打开后，进来一个人，我一看是张锐同学。 张锐是武威一中高六七届的学生，比我低一级，他是“突派”的主要负责人之一，我们早就认识。“wg”刚开始成立战斗组织时，经马酒生和石学仁同学的动员，我也加入了“突刺师团”，我和张锐同在一起搞“wg”，也算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吧！我们的关系很好，情趣爱好和性格脾气基本相同，经常在一起谈古道今，说文论诗。以后，因参加步行串联，我离开了“突刺师团”，与席守贤、冯桂兰、年登龙、张秦凤、常亚珍、尹晓峰、刘忠德（绰号“刘扁头”）等同学，组建了一支“高原雄鹰长征队”，徒步走到临洮。步行串联结束，回到学校，我们以三支长征队为基础，成立了一个“红色长征造反团”，后与武威一中的其它几个战斗组织联合，又成立了武威一中“井冈山兵团”。

张锐看到我非常惊讶，他满脸的歉意，显得很不好意思地对我说：“老同学，你受苦了！我今天出去办了点事，刚回来就听说把你抓来了，我就赶紧过来看看你。”他把我衣服上的土拍了拍，又对我说：“不知道他们抓你干什么，你先在这里委屈一下，我过去问问他们！”他出去大约有半个小时，回来对我说：“我打听到了，他们把你抓来，要用你当人质，抵押被‘井派’抓去的一个人。我苦口婆心，反复给他们做思想工作，终于同意放你了。待在这里太危险了，现在，你就赶快回家去吧！”我说：“东关里都是你们‘突派’的人，我出去，万一再把我抓来怎么办？”他考虑片刻对我说：“这种可能也有，那就我把你送一送吧！”

张锐护送着我从水利局的大院里出来，经过东关十字，出大东门，走到东街小十字路口停下了，他对我说：“老同学，再往前我也不敢走了，那边是‘井派’的地盘，我只能把你送到这里了，离你们家也不远了，你就自己回去吧。”我拉住他的手，满含热泪地对他说：“多谢你救了我，你能把我送到这里，我确实是感恩不尽了！”他说：“你走快些，路上小心点！”我往前走了一段路，回过头看了看，张锐还站在小十字路口。

在张锐的救助和护送下，我终于死里逃生，安全回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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