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安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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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思想隨風逝,文化潮流逐日遷。

庚社首课答斋兄、鹿师、蒙师

社评终于到了回应自己诗的阶段了......我这首的问题可能主要还是在诗意的理解,而我又坚持用意不可以自道的诗论,所以真是难办,不过既然是首课,诗的意思也和社旨相通,姑且说来给诸君一哂吧!

起二联斋兄言费辞,后来我试着将第二联挪到“群童竞指认”之前作为总结,却发现由银潢直接到牵牛织女又太急了,仍需一联从容铺陈,而用山川则非写实,盖是城市观星,固无山川之辽远。我的初意来自幼时的观星记忆,因银河星密,容易辨识,最先入眼,其他地方也是众星璀璨,故而其次环顾闪烁,第二联是说整个星空,比横亘在中的银河范围更大一些。之后的几联就是夏夜星空的一些标志,也是我现在还能认出的几颗,蒙师的说法令人惊喜,正合我的体验,是不是蒙师也带小西蒙去观星呢哈哈!不过大火不是火星,是心宿二,也就是天蝎座蝎心微微泛红的那一颗。北辰的一联,存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之意,算是暗用,毕竟孩童的眼中,星星只是星星,尽管经躔秩序一直存在,孩童却看不到此,而有别的乐趣,故以“指认”一联告一段落。鹿师主略加裁剪,惟不用此数联,则无以勾勒整个秩序,与末数联呼应,姑仍存之。

斋兄微觉乐字稍无着,切中辞病,待我改一改。之后境遇和心绪就远离童年了,“非”即“远”意。于是过渡到拂晨出行的时机,斋兄言朦胧一句前后终觉太虚,不妨稍带实景,而鹿师未可之。感觉鹿师之解虽有理,可是再读,斋兄说的问题仍然存在,所以我准备改换一句。第二段是我忽然看到北斗七星,蒙师不太理解为什么惊觉,这个比较难说,却是我真实的体验。长大后很少再抬头看天,而且城市灯光太盛,天空的星象也不明显了。那次朝行是周遭很安静,天空还是七分夜色,不经意抬头,明亮的大熊座正在头顶,比记忆中的大得多,面对无声的触动,突然感到一阵不可思议。不过当时并未多想,实际发生的事情就到“断续托一瞬”一联为止了,下面就是道学之言的部分,不是立时的思绪,而是内心一些关口的概括,这部分也算是解释我为什么会“惊”的原因吧,不过我到底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惊,之后的内容只是与这个线索相关。斋兄说渊默一句,置此似嫌太疏太缓,重读深以为然,在节奏上确实不甚佳,只是我思索数过,尚不得改法……

从“断续”到“玄体”八句是一层,断续是目睹北斗带来的截断感,只在一瞬,而思想和时间仍然是一秒不停的连续状态。下一句的“津涯亦倒转”是在时间上的,“转”跟斗柄之转相应,津涯是生和死的倒转,人误以为自己的生命不断往前,在前是方生,在后是已死(已经逝去),其实要倒转过来,死才是终点,人是从生的津渡行到死的涯岸,是愈向于死,愈离于生的。作为起点的生,在形下言,是父母所赋,此赋在我有我觉之前,在形上言,则生生之因亦在生之先。而作为终点的死,难道就是最终的结果(成就、完成)吗?死之后呢?或者超越死的东西呢?这是我的惶惑和疑问。斋兄觉得这句“死宁即我成”趁韵,其实此数句是作诗时一气写出的,结于“诸化裁以变,玄体超器形”。盖因生死总是变化(《易传系辞》:“化而裁之谓之变”),而变化之中有“理”(玄体)超越形器,即朱子所谓“万一山河大地都陷了,毕竟理却还是在这里”(朱子理气论是否所谓客观唯心主义,钱宾四有辨,此不具言)。

从“芒焉”到“欲解”八句,进入另一层,由形器振拔到“理”的层面,主道家义。人和道要如何对待?这是无解的,故《齐物论》曰:“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无所依凭,只以一心朝茫茫处打开,从有知到未知,有编码到未编码,有畛域到无畛域(昼寝堂主人告我以“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之义),若说生死有端倪,则道无端倪可求,一切的声音只是无物之阵中自己的孤鸣。正是在这样的孤独状态,才会想到追寻真宰。蒙师以直提“沸郁”更佳,然直提而上,则无着落,非盲昧孤闷之至,不足以求真宰。此在《庄子》反复申言,姚惜抱注《齐物论》曰:“真知道者,必求真宰。真宰者,不见其朕,而无处不可见,‘百骸、九窍’以下,又恐人执妄心为真宰也。”由孤独以至于沸郁,我其实有好几次这样的体验,好几次我差点也想要信上帝,入基督教了,不过这何尝不是我的妄心呢?故求真宰,当看其朕兆(道之显现),遂有此后数联。

斋兄谓霜来以下数句皆拉杂,与前后似接不上,鹿师言此变为意识流之指涉,转入隐约,终觉不惬。然此特从之前意识得来,非添凑枝辞,蒙师所解更近我的本意。自“噫气”至“沌兮”八句又是一层,自形上追索,复入于形下朕兆,拟“万物并作,吾以观复”之旨趣。“噫气吹众窍”,出《齐物论》开篇言三籁,末云“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司马彪注曰:“吹万,言天气吹煦,生养万物,形气不同。”所以描述真宰显现,从风开始,《风赋》曰:“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由风到霜来叶落,此联实受冯至《十四行集》“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一首的启发,不过不管冯至的意思也无妨,总是生物往复来回,有失去的,也有留下的,回应着之前对生死的讨论。上联落叶、遗翎是观微,下联则观其大者,非密林不能掩映花豹的斑斓,非海水不能托载大鲸的重量,同时也是隐和显,藏和展的对比。再下一联收结此段,点出前几句是说物类自取,迭相发育,继求返本复初,引出下段。“沌兮归元婴”即《老子》意,所谓“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

自“本初”至“曷尝”四句是一转,为之后由道归儒作准备。蒙师之解得我用意,不过仍觉得缺乏提醒。其实提醒有之,前言归婴返本,然而本初终不能复,只是向前泻去。故下句用“子在川上”意,而结以无所亏盈(常德)。

自“作史”至“天刑”八句,再转一次,由道归儒,到另一层。前言无所亏盈,是说形上循环无亏盈,而形下仍然是有亏有盈的。“作史百代后,触目悉流腥”,“作史”提示转入人事,“百代后”则提示时间(之前形上的亏盈也是根柢于时间),触目流腥则提示人事大有所亏。我没有直说天无亏盈,但人有亏盈,这样节奏就不好了,需要突然一转方有力,所以换了一种方式表达,乍读之或不能解会此处的转折,但顺着脉络过来就不难理解了。下两联质问天人感应(此诗以天星始终,故须回答这一问题),盖因人事如此不堪,若是真与天应,岂得如此倒行逆施,毫无顾忌。乃用太史公《伯夷叔齐列传》所谓:“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则面对这样的情况,既已作出“世道多逆行”的判断,人又该如何选择?太史公这一篇极其幽愤,郁结怨恨而出离乎怨恨(可参拙文《逸民伯夷叔齐读后》,在表瓣日记中),反复引用《论语》,终不违孔子之道。子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又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故有收结的一联,以明选择(蒙师以“颠沛”联当插入“逆行”之后,恐不可),“天刑”是《德充符》中叔山无趾讥嘲孔子“天刑之,安可解”,这里反用其意,以孔子不是不能解,而是不肯辞避天刑,甘此天刑。

既由道归儒,以下自“纪纲”到“至诚”八句,即为表志赞德之言,重新回到天人相对的结构,宇宙之常对应道德之常,天上三光不改,内心的信念亦不能改。五古不忌直言,故纲纪仁义皆明白讲出,鹿师谓或嫌说教,而前已自谓“迂疏”,也就不避说教了。日月一联系开篇已述群星常轨,此处不再重复,但言日月常德,合为三光。斋兄谓此首旨在君子遵德履常,甚切,须是段段转进,终于到此,合为三百六十字,以象周天三百六十度,则又是迂矣,一笑!“慎独”一联用《中庸》义,曰:“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又曰:“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自天人对待(以慎独)至于天人交通(以先知),诚而可以感格于神,对越上帝(我论艺文亦主一“诚”字,可参拙文《晚清气骨说》,在表瓣日记中),故道学之言以“诚”定之。

末二联收结全诗,回到实境,“衷心正摇漾,震荡在无声”,既是遐想过程结束后的滉漾之感,也是当时拂晨忽见北斗的直接体验。之后天渐亮了,丛星散去,被空青色取代,诗意亦告结束。固知王娘裹脚,长则更臭,适其为道学诗耳。以上即作诗原义,而诗成之后,便不属于作者,文字和作者的思想已经脱开,或有别解,就是意义自己的生长了。谨博斋兄、鹿师、蒙师哂教。


随安室 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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