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門石
南門石

偶爾寫點東西 熱愛文學、木雕、浮世繪、中式戲劇

後顧前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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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幾十年前,那個被稱為「大進步」的時代。

人們把各式各樣的、由上往下長的「樹」種在機器裡,而「樹」教機器學會了下棋,學會了開車,學會了一個人會做的幾乎所有事;甚至學得比人快,做得比人好。

後人多稱其為「人工智慧」。

也許你會想問,那麼厲害的東西,一定會帶來很多方便吧?

我是不知道啦,畢竟沒經歷過「大進步」前的時代,很難幫忙比較;但每次和爺爺提起此事,他總皺起滿布皺紋的臉,披起已磨破衣角的羊皮襖,踱向陽台,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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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夜,電視除了暗巷有人凍死的新聞外,盡是「鐵獅玉玲瓏」那類大人才喜歡的老片。我和堂哥們就霸著爺爺的電腦,遠離枯燥的電視和大人。

我們打遊戲打得正酣時,媽媽的聲音傳來:「阿進,跟你爺爺說吃飯了。」

爺爺的起居室沒人,陽台則映著兩個蒼老的身影。

「找到了。」話不多的爺爺居然在聊天,我湊過去,想聽清楚。

推開陽台的落地窗,然後打了一個哆嗦。

爺爺從跟大爺爺 — 爺爺的哥哥 — 的對話中回過頭來,褪下他的皮襖,披在我身上。

熟悉、溫暖的肥皂香沁入鼻腔,對話停止了。

我抬了抬頭,看了看兩個爺爺。他們的身子散著紅霞餘暉,口中的紙捲叼著一點火星,深邃的眼眸眺著煙裡遠方。

煙從他們的嘴裡來,從海邊的大煙囪來,從別人家為了取暖而燒的柴火來。

煙很濃,景很濛,但他們只是定定地看著,好像看穿了煙,又好像沒有。

我尋找他們的目光,想知道他們在看甚麼。

「阿進,你有沒有想過為甚麼,我們可以住在大房子,吃機器種的食物,冬天可以吹暖氣,還可以上學,」

大爺爺講話時嘴邊帶著白霧:「可是有些小朋友住在小房子,吃自己辛苦種的食物,冬天要自己砍柴燒炕,而且忙著生活,沒時間上學?」

「沒有欸!不過他們為甚麼會忙著生活啊?」我說。

爺爺和大爺爺互瞅了一眼。

大爺爺說起久遠的事。

那是個正要開始「大進步」的時代,他們倆還是學生,在一個大家都騎著天龍的地方求學 — 講到這裡時,爺爺笑了。

「真的有龍嗎?」我覺得很奇怪。

爺爺點點頭,拍拍我,他脖子紅紅的。

大爺爺繼續說。他說那兒的人都怪有錢的;那兒不只龍多,人也很多;那兒不管做甚麼都很快,吃飯也快,走路也快;那兒的人都不太認識彼此,即使住在隔壁也如此。

他說那兒,是我們島「大進步」的起點。

然後他們倆用話匣子,帶我回到幾十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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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去那兒的第一年很不習慣,很多瑣事都要麻煩大爺爺幫忙。

有一次大爺爺帶爺爺去商店街買衣服。

路上有許多穿各式名牌,好似不怕被搶劫的人,團團簇簇,擁擁擠擠。而他們不管男女老少,臉上都施著厚薄不一的粉,身上都有濃淡不一的香水味。

他倆被這群人湧著,流向服飾店。

此時爺爺發現人群也會像溪水般開闔,而溪間石頭,就是在路邊行乞,或賣藝的人。

買完衣服之後,大爺爺說要帶爺爺認識城市,領著爺爺去東區小酌。

店內輕鬆的音樂,身邊人們有禮貌的輕聲細語,和著 Riesling 清爽的口感,爺爺舒坦的微笑著。

但事物總是一體兩面,爺爺也在步出 Café 時體認到這點。路邊盆栽龜裂,植物日照不足而泛黃;風中除了自身的酒氣,摻了水溝久積的淤泥、路邊不潔的穢物。

名牌漫身的這一群人聊完幾個小時離開東區後,疲憊漫身的另一群人拖著身體回來東區。

而他們打開的門沒有 Café 玲瑯的掛飾,只有斑駁的紅銹;他們走進的房子沒有酒吧奢靡的裝潢,只有滿布的壁癌。

「幾年後,我們這群工程師…害他們,在社會的底層、夾縫中,掙扎著活下來的他們,丟了工作,過上更辛苦的生活。」

我抬頭看了看,爺爺叼著的火燒得更旺了,映在瞳孔中,成了赤紅的血色。徐徐吐出一口煙後,爺爺開口,他的聲音漸而嗚啞,沒了和藹,多了想抑制情緒時會有的沉悶和彆扭。

工廠的師傅們生產了這群工程師所設計,會自動操作的車床、銑床;而這些機具取代了師傅們。日後,它們接連生產出了會自動操作的縫紉機等,失業的人越來越多。

另一群在研究種「樹」的工程師們,把「樹」種到了極致,機器從此懂了人們的語言,開始說話。

漸漸的,隨著機器成本下降,餐廳的服務生也變成了機器人。

沒了生產力的人們回到老家,發現田地早已被政府強徵、被財團買去,自動化的耕耘機平順的走著。機器有了智慧後,已經學會怎麼在不榨乾土地的情況下生產出最多、最甜、最便宜的食物。

沒了工作、沒了收入的人,另覓一小片土地自給自足,餓了自己種食物吃,冷了自己去「國有林」伐木燒炕,開啟了所謂的「第二社會」,過著幾乎是鐵器時代的生活。

「可是學校老師說那是『進步』,那是『大進步』的時代。」我急了。

爺爺啜了一口菸。

大爺爺摸了摸我的頭:「其實我們原本也以為不會有『第二社會』的出現,畢竟那時候政府發表了許多『社會福利』計畫。」

大爺爺和爺爺一直很期待教育能夠變的更完善,如果更多人學會種「樹」,或學會「人工智慧」做不來的事、學會人們不放心讓機器做的事,那被取代的人就更少了。

「結果那時我們從學校回老家,發現各地都有空蕩蕩的捷運在跑,心都涼了半截,人又沒有多到需要捷運,」大爺爺苦笑著:「還有把高速鐵路往南北延長之類的政策,是為了讓有錢人更方便去鄉下玩嗎?」

「政府完全沒注意到那些辛苦的人。」爺爺說。

太陽捲起殘暉,糊進西方的煙霧裡,天涼了。我把皮襖裹得更緊了些,遠處燒炕的火也更旺了些。

「爺爺,那『第二社會』的人不會抗議嗎?他們可以去跟那個叫政府的人要工作領薪水啊!」

「你有想到甚麼工作,成本上,吃食物的比吃電的還低嗎?」爺爺語調有點急了,「沒用的,不管他們說第一次,說第二次,還是去找政府拍桌子,政府都會叫他們自己想辦法。」

「為甚麼?」

「政府從他們身上撈不到好處。」

「那他們可以遊行,可以抗爭,可以暴動啊!」我不服氣。

「他們爭取過的,你忘了嗎?」

我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他們說過的,有次「第二社會」大遊行曠日已久,但政府遲遲不應對。「第二社會」的手段也隨著怨氣越趨暴力,最後政府決定派出鎮壓部隊。

鎮壓部隊是數以萬計的無人機,壞了一台還有千千萬萬台。

無人機蝗蟲過境般飛過去,宣告對暴民的鎮壓業已結束。

看著他們叼著的火光規律地明滅著,我腦中一片混沌,明明「大進步」帶來的生活這麼便利…為甚麼家裡的大人要爭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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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爺爺,我們去吃飯了。他們燒炕的煙飄過來了,會嗆著的。」

爺爺頓了頓,摁熄紙捲,「阿進啊,爺爺有跟你說過嗎?小時候,我站在這裡看的到山哦。」

他的語調恢復和藹。

「別唬我啦!煙霧這麼濃,怎麼可能看的到。」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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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改編自筆者大一時的國文作業。懸筆已久,落筆滯澀。

也是第一次不在紙上寫東西,覺得不錯,想定居 Medium 了。雖然比較習慣 Vim 那類的編輯器…

話說我還蠻喜歡落魄都市的,從大友克洋的作品 Akira,到即將推出的遊戲 Cyberpunk 2077 預告片都很愛。

雖然概念差蠻多的,不過這篇祖孫對話可能會被我當作開導艇吧。


南作血書醒世詞

門祭故人葬花泥

石褪海沙萬古律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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