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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meday this pain will be useful. 作家 / DJ

味觉记忆跟随人的一生,一个人在七八岁时爱吃的东西,基本上这辈子都不怎么会改变,它会深深地刻在脑子里,我七八岁时,爱吃三样东西 —— 烧麦、羊杂碎、回勺面。


「回勺」的意思就是回锅炒,面是刀削面。呼和浩特移民多,山西人甚繁。本地话几乎都是山西话的演变。回勺面又不太像炒面,它加了些提升口感的东西,回勺面的精髓在于上面的过油肉,这是山西传承的基因。回勺面每家各有点特色,不过不似北京炸酱面那种「最好吃的都是家里做的」这样,最好吃的回勺面都在家楼下,或者马路对面。面是我的命,回勺面就是我的根。




我家马路对面的饭馆永远关门了,快半年过去,我再也没吃过回勺面,我的根没了。


当然,完全可以换一家,完全可以换个思路,把根留住。方圆五百米,我没再找到回勺面,寻根无望。我以为,这一个月,本地疫情好转,人们又开始走动,马路对面的老菜馆会正常开门,直到某天晚上,我去旁边的便利店买水。便利店的电脑坏了,无法结账,店员知道我常来,脸熟,让我直接拿走,第二天再来,给予我充分的信任。我出门,沾沾自喜,得意地瞟了一眼老菜馆,里面有人在忙碌,连夜在往出搬桌子椅子,心情一下就很低落。无异于本来要结婚的姑娘突然提出分手。我看这店是关定了,有种悲伤从心头涌起。饭馆倒闭很正常,中国的饭馆动不动倒闭更是再正常不过,然而,你不懂我到底在沮丧什么。


和林格尔搞了半天,除了所谓经济园区假模假式地招商引资外,县城依旧很穷。不过不耽误本地著名「和林炖羊肉」名不虚传。城中心的商业街极乱,贩售种种山寨T恤。蜜雪冰城挤满了无所事事的少年,少年们蹲着,拿脚拨弄地上的土,夹着烟给我们指路,同时嘟囔:和林就是啥都没有,没球意思。回来路过某大学,我朋友指着大学门口的商业街正中的宾馆,说:这有姑娘,空乘的。我顿时有点恍惚。你不知道我的这位朋友,他是那种我小时候出门和他玩我妈一百个放心的那种朋友,中考失利,高考失败,沦落在本地读了个师范。我恍惚的是两件事:1、他怎么知道这儿有姑娘。2、这个大学怎么会有空乘专业。其实,你不懂我到底在恍惚什么。






呼和浩特本地话,发音硬,后鼻音重,词组颠倒,猛地一说,会让人觉得在找茬。回民区口音顿挫,赛罕区口音慵懒,新城区相对标准,玉泉区粗粝。不管哪儿听,都有土味。这种土不是东北那种屯里的土,黑土地的厚土,是一种浮土,是阳台一个月没擦上面的那层,远看没什么,细观才觉粗糙。本地人善用倒装,常常句式为:「意思是…… 」你说:早上吃了吗?他答:意思是你吃了?答非所问,并后声夺人。猜不透到底吃没吃,还碰到一个反诘,总让发问者琢磨半天,反正语气一定要占上风。词组有古汉语和古蒙语满语的遗风,频繁用叠字,蓝不是蓝,是蓝印印,红不是红,是红蛋蛋。问句的后半句一定要上扬,男的说显得横,女的说显得楞。本地街溜子内脏脂肪多,善于垮着走,腿刻意地外撇,边晃边颠,美其名曰:呼市步。名称响,堪比杜克步和soma步,让人怀疑内脏脂肪是不是进了脑。本地人说话有莫名的底气,类似铁线拳,发力不在肩,而是在脚。踩在地上,声音就洪亮些许。语气词爱用「哇」和「呀」,说话间以「闹哇」和「咋呀」穿针引线,并用「呢哇」放在结尾表加强肯定,说起来不算音律,却有口技般的节奏。中国方言都有潜意识抬高自己地位的代词,闽南语用「林被」,means 你爸我。北京话用「姆们」。中国大陆大部分,用「老子」。呼和浩特人爱用「爷」,「爷吃了」、「爷不去」、「爷爸死了」。女性也有,现在逐渐消逝,能听到的少。女性用「娥」,对应男性的「爷」,「娥吃了」、「娥不去」、「娥爸死了」。也是近两年回来,才听到用「我」多了点。不过祈使句也多,「请帮我倒点水」会变为「给我拿壶茶」,用词文明了,语意的背后却还是想当爷。上海话里贬低他人,用「……逼样」。呼市话贬低他人,用「……球相」。北京话传神,更是化为动态,直译为「操性」。球就是睾丸,云南山区,用「胎唇」,非常形象,中国人贬低他人,皆离不开生殖,一边鄙夷生殖器,一边下体器官不离嘴,生殖鄙视的背后其实是生殖崇拜。


本地姑娘高,宽。高是因为人种,宽是因为骨架。脸普遍略扁平,鼻头有肉。即使瘦的女孩,也能感觉她们有力量,手里有劲儿,捏人如捏土。星巴克里,左桌两女孩交谈,内容是抱怨男朋友不肯用情侣头像与桌面壁纸,三十岁上下,谈论的内容像三岁。十几年过去,掌握感情的主动权依旧还是靠控制和占有。本地姑娘羞怯却热情,看似大大咧咧,实则不好意思,有旁人站着就兀自逞强。


所以你让我形容这里,我觉得就是「土」。没有贬低,是一种物质意象。出门走路,回来鞋上就有土,脸逐渐变得粗糙。这里长大的人,若是没有出去,踩着土往上走,土就变成泥,拖着人往下沉。你觉得恨又离不开,离不开的不是肉身。拴住你的是味觉记忆,不过在慢慢挥发。店没了,人也不知道哪儿去。我想着几天前,去了一些周边,现在回来看,还不都是一样。十几年前上学的那条烂路,骑自行车上去磕磕绊绊。现在开车过去,还是会颠簸。高中的某老师,上课时谈到国内教育咬牙切齿,发誓送女儿出去上学。女儿丑且胖,后来顶上钱,弥补了资质的稀缺,出去了,学了旅游。几天前老师加微信,一开始寒暄,后来直奔主题,说女儿创业倒腾红酒,问能不能帮忙。本来想说「爷不帮」,后来碍于礼貌,客气推脱。绕了一圈,还是回来。城市新开了咖啡馆,目标时学生群体和小众的属性。一大链子大学生,别人称呼姓名后,得知是少数民族,出口是鄂尔多斯口音,更是地理书上说「羊煤土气」了,钱把土气能变成底气。


人脸上挂了土,多少有些模糊,看不清自己。要么把土抖掉,用水好好擦擦,顺带擦亮眼睛,看看自己的球相。有人说乡音无改,取决于自己是不是真的想改。人和故土的关系,说白了就是愿不愿意用故土把自己掩埋,愿不愿意成为故土的一部分。


好在,我写遗嘱,点明了要把自己洒在海里,占世界的七分,好过这里的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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