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洛
布洛

业余哲学家

与海德格尔一起思考存在

一、导言

存在问题,是一个久已被遗忘的问题,在SEP(斯坦福哲学百科)词条中,你甚至都不会找到存在(being)的词条,这已足见存在问题在当代哲学研究中的没落。新一代哲学家对存在的存而不论的自然态度,是存在的被遗忘。

不过,存在问题不因此而终结。一方面存在问题至少潜在地是哲学中最重要的问题,因为对其余哲学问题的回答都从根本上依赖于我们对存在的理解。另一方面在深度智性生活中,我们必然发现只有对存在运思,才能思入思想的深处。直到今天,我们对存在的惊奇仍然使我们继续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的发问“真正的神秘,不是世界如何存在,而是世界竟然存在。”对不甘于浅薄的心智来说,思考存在,是智性的必然要求。

在存在问题中,海德格尔跨出了最重要的一步,正是海德格尔,将存在作为一个真正的问题而提出。海德格尔对存在的探索,受困于晦涩的术语,并不能清晰地被理解。我们的目标是试图用一种清晰的语言,重构海德格尔对存在问题的关键探索,使之被更多人理解。我将在这里尽可能地少用海德格尔的存在论术语,并提供对存在问题最核心部分的整体图景。需要提醒的是,我们在这里重构的海德格尔思想,只是建立在我对海德格尔的理解之上,并不能保证符合海德格尔的原意。


二、总体思路

海德格尔对存在的回答,总是试图避免以往哲学的两个错误:1)把存在误解为存在者和2)把存在理解为某种存在性。他自己的解决方案在前后期有很大的差异,前期海德格尔是从3)存在者的存在这个思路来考虑存在,而后期海德格尔试图4)摆脱存在者,直接思考存在本身。

1)存在不是存在者

第一个误解是把存在理解为存在者。这是对存在最广泛的误解,首先表现在一种提问方式中,当我们提问“存在是什么”的时候,就已经将存在误解为存在者了。因为“是什么”这样的提问是把存在作为客体对象,一种现成存在来提问,这样就把存在固化为存在者了,这样的提问限制了我们对存在的回答,只能走到一条错误的道路上。其次这种误解还表现在将存在理解为某种最高存在者,一切存在都是最高存在者的存在,这种理解本质上是一种对问题的逃避,显然也走上了歧路。

2)存在不是存在性

第二个误解是认为存在是存在性,是一种最为空洞的属性。这种理解本身是空洞的,没有为存在增添任何有意义的内容,只是一个无聊的语言重复。存在性的理解脱离了具体的存在状态,而是将事物摆置出来进行观测,无法丰富任何存在的意义。

3)存在是存在者的存在

前期海德格尔处理存在问题的方法是,通过领会存在者具体的存在状态,来赢获存在,这是一条从存在者走向存在的路径。虽然有着无数的存在者,但存在者与存在的关系不都是一样的,某些存在者与存在有着更特殊的关系,找到这样特殊的存在者,从其入手来解决存在问题。不过这一方法,有着内在的疑难。

4)存在是存在的存在

后期海德格尔放弃了从存在者通达存在的道路,因为如此赢获的存在,还不够充分理解存在。海德格尔在对真理问题的思考中发现,存在有着更深的一面,而从存在者的存在中领会到的存在是不充分的。于是,海德格尔决定直接思考作为存在本身的存在,正是作为存在本身的存在使得存在者的存在成为可能。存在者的存在,没有被抛弃,而是被收入作为存在本身的存在中了。

在理解总体思路的基础上,我们将在下文中看到海德格尔在前后期对存在的具体思考,同时为了解释前后期的变化,我们还纳入了转折阶段的关键思想。


三、前期

那么,我们究竟该怎么追问存在问题呢。先来考虑这样一种状态,当一名工匠在奋力挥动他的锤子时,他工作十分专注锤子十分合适,挥动时他甚至没有意识到锤子的存在,而锤子如其所是的那样存在着。这样的状态被海德格尔称之为上手状态,这是存在者的源始存在状态。

直到锤子坏了破损了,影响到他的工作时,锤子才从中显现出来,从上手状态的脱落中,他才意识到锤子的存在,领会到上手状态中锤子的存在意义。我们在这里赢得了锤子,这一具体存在者的存在。尽管我们所要追问的是普遍意义上的存在,而不是具体的存在,但是从这一实例中展示出来的总体思路是一致的。所谓普遍意义上的存在,就是指存在者整体的存在。工匠的锤子例示了解答存在问题的思路:从存在者整体于上手状态的脱落中赢获存在。

不过这里存在着巨大的困难,很明显的是存在者整体的脱落似乎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近似于一种世界毁灭。第一个困难是如何获得这一存在者整体,即不同存在者勾连成一个整体,第二个困难是使这个存在者整体从上手状态脱落,它们是何以可能的呢,这是我们必须解决的困难。

我们的方法是通过人这样一种特殊的存在者来解决这两个困难。人的存在状态可以将不同存在者勾连成为一个整体,使之形成世界,人就在这个世界中存在。同时,人的死亡意味着从世界中脱落。这两种存在状态,一个是在世之在,一个是向终结而在。通过人,存在问题似乎有了希望,正是因为人与存在的这种独特关系,人被称作此在。

此在的在世之在是如何将存在者勾连起来的?源于此在的“...为了...”结构,这一结构内在于此在自己的理解,此在会把存在者通过“为了”连接起来,例如锤子是为了砸钉子,钉子是为了把木头固定,木头是为了支撑屋子。“为了”结构把各存在者连接成一个存在者整体,前期海德格尔认为这个整体就是世界。世界在上手状态中隐而不显,只在脱落中向此在显现。这样,我们就解决了第一个难题。

更重要的一步是,此在的向终结而在,亦即此在的死亡。不过向终结而在不是简单的死亡,而是把死亡作为一种可能性。只有此在可以把死亡作为一种可能性加以把握,其他存在者的死亡只是自然的消亡。此在在他的生存中随时可能死亡,此在可以理解到这一点,由此展现出“畏”的情态。在“畏”中,此在领悟到了世界的脱落,而存在借助于此在的这一情态得以显现。

经过上面的阐述,我们似乎可以通过对此在的分析来通达存在了。不过,海德格尔在此做了停留。他没有直接去追问存在,而是通过时间性这一中介来靠近存在,也就是把此在的生存阐释为一种时间性境域,然后在时间性境域中阐释存在。具体来说就是将在世之在疏解为曾在,把向终结而在解释为将在。这或许是因为采取通过此在来抵达存在的论证策略,总是有所疑问的,从特定的存在者到达普遍的存在有着内在的悖谬,因而必须借助能摆脱特定存在者的、具有普遍性的时间性结构。然而当海德格尔完成此在的时间性结构分析,要从时间通往存在时,他迟疑了。


四、转折

也许海德格尔已经明白自己前期思考中存在的内在疑难,从而放弃了这条路。方法论上的问题不是最关键的问题,有待思考的是,如此赢获的存在是否真的能帮助我们充分理解存在?即便这条路能够走通,这样的存在是我们希望理解到的那个吗?令海德格尔产生这个疑问的,是他对真理问题的沉思。真理问题是理解海德格尔从前期转向后期的关键,它使海德格尔对存在的幽微有了更深重的理解,从而打开了后期的思想道路。

我们对真理问题的思考,是从一个通俗见解开始的,通常真理被理解为符合论的,也就是语言中的命题符合世界中的事态。比如,我说“桌子上有只猫”,使这个命题成为真理的是,真的有一个桌子,而且这个桌子上真的有一只猫,如此命题就符合了事态。在通俗见解中,真正令人惊异的是“符合”,“符合”是如何成为可能的,毕竟命题和事态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事情,说它们符合不是很奇怪的吗,比如说猫符合桌子就是一种非常令人困惑的用法,但在命题和事态的语境下似乎就很自然。这种看似自然的“符合”用法是值得追问的。

“符合”之所以可能,在于命题和事态都处于敞开状态,两者共同进入了一个澄明的境域里,在这里它们彼此符合,这一澄明之境使“符合”得以可能。对事态而言,所谓事态就是存在者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存在者从原本的自身遮蔽状态中解蔽,跃入澄明之境,从而被照亮,让命题有指称他们的可能。对命题而言,它同样从封闭的语言系统的遮蔽中解蔽它自身,从语言中突出显示自己,进入澄明中,在澄明中命题开放自身获得指称存在者的可能。因而,真理的本质便是自行遮蔽者的澄明。

至关重要的是,这些解蔽都源始于遮蔽,因为这种源始的遮蔽,解蔽才是可能的。在澄明之境附近,同样存在着源始的遮蔽,正是因为这些遮蔽,澄明才是可能的。不如设想在全都是光亮的空间中,我们不可能看见任何东西,光过于刺眼以致于无法照亮任何存在者,正是明暗的对比变化,使得看见成为可能。在真理问题中沉思得到的遮蔽,给存在问题带来了更深的难题。正是在对遮蔽难题的克服中,海德格尔的思想转入了后期。


五、后期

如果真理是自行遮蔽者的澄明,那么我们在前期思得的存在之真理就是不完整的,它是有所澄明的遮蔽。澄明出来的,向我们所显现的存在仍有部分在遮蔽之中,因遮蔽之故难以言说。由此划分了两种存在,前期海德格尔思的是存在者的存在,而后期所思的是作为存在本身的存在,海德格尔为了区别这两种意义上的存在,将他后期所思的存在命名为本有,努力让本有有所澄明的语言被命名为道说。如此,留给我们的任务便是:道说本有。

道说本有是极为困难的,本有是本质性的真理,亦即有所澄明的遮蔽,而且本有澄明出来的可能源于其遮蔽。我们的方法是,先从显露出来的澄明出发,然后在对澄明的探索中一点点接近那自行遮蔽者。我们在这里给出一个简单的草描:本有居有着,它是一种聚集,将天地神人聚集为世界的时-空-游戏,并在聚集之时隐去。

接着让我们从容易发现的澄明入手,本有聚集着的是天地神人的四方世界,一个时-空-游戏。天即天空,是敞开着的无蔽状态,是向我们显示出来的直接能看见的东西。地即大地,它是遮蔽隐匿,把在天空中敞开的重新庇护入大地之中。人,是终有一死者,凭借能死亡,人被带入“无”之中,在无的无化作用下人可以有所领会并保持抑制。神,是对本有的暗示,借助这种暗示将人引向存在本身,在神隐而不现的运作中,神成其本质。与前期相比一个明显的不同是,人被取消了在世之在,只保留了终有一死。这是因为世界不再是存在者整体,而是天地神人的聚集所开启的世界化。另外需要注意的是,与我们对真理的思考一致,大地的遮蔽是在澄明附近的黑暗之遮蔽,而不是最源始的那个作为澄明之源头的遮蔽。

由本有居有所带来的存在者的存在状态,才能让存在者如其所是地那样本真地存在着。如此本真存在着的存在者,被海德格尔称之为物。在物的物化中,世界世界化,原本疏远的天空、大地、诸神和终有一死者彼此趋近并在这里栖留,也就是被聚集起来。具有物性的物,切近着的物,将人带入本有。

这里的切近,仍然近似于前期海德格尔提到的上手状态,不过人的重要性被大大降低了。我们在这里举一个壶的例子,同上手状态类似,我们在对壶的使用中,壶本真地存在。我们对壶的使用在于倾注和倾倒,并最终统一于倾倒,因为倾注毕竟是为了倾倒,把酒或水倾注入壶中,然后再用壶将其倾倒出来,让它们成为馈赠。酒或水源于在天空照耀下的树林中的果实和山泉,山泉和果实也在岩石泥土的大地之庇护中。在馈赠中,天空和大地于此现身。倾倒的馈赠一方面可以成为终有一死者的饮料,一方面也可以用于祭神,作为终有一死者的人和有所暗示的诸神在此现身。只有作为祭神所用的祭酒,壶才能成为倾注之馈赠,因为唯当此时,壶才有天地神人四方的聚集,壶在其中成其本质。在祭神活动中,总是有人的牺牲,亦即人的赴死,正是人的牺牲,才能有诸神的到来(我们在这里可以明显地看到海德格尔前期思想的影响)。被如此思想的壶,才向我们开放了它的本质,人因而有所道说。壶在为祭神所需的祭酒倾倒之时最为接近我们,切近,是天地神人的聚集。天地神人四者彼此依赖,保持亲密,互相转付给对方。天空与大地互相争执,在人的终有一死中,神给出暗示。因为这样的四方之间的亲密关系正如同游戏一般,世界也就被规定为游戏。

如此存在的存在者,就是具有物性的存在者,人遵循其物的本性而成为存在的守护者,等待着最终之神的掠过之寂静。从本有而来的四方聚集之时,源始空间性的切近被奠定。一个被人如此保有的壶,是最切近人的东西。现在有所澄明的游戏已经被我们赢获,然而我们所要思的是一个时-空-游戏,我们如何通达这个时-空(亦即自行遮蔽者)呢?在上面的思考中,已有一条线索,那就是含有空间暗示的切近,这个切近是如何可能被给出呢?

本有是最深沉的遮蔽,从本有而来的天地神人的聚集(亦即切近)是从这一遮蔽开启出来的澄明。本有作为遮蔽,拒绝着它的开显,然而正是通过自行拒绝,本有也有所暗示。本有的自行拒绝,使人无法在当下获得,而只能在未来去期待呼唤本有,成为将在者;或者去回忆被遮蔽的本有的归属,成为曾在者。于是,当前也就被奠定了,当前是这二者的聚集,它是回忆着的期待,回忆着曾在者期待将来者的当前,这就是源始时间。同样地,本有的拒绝使自己处于“遥远”的不可抵达中,以遥远来拒绝着它的显现。然而,本有作为自行拒绝者也在拒绝自身,亦即拒绝拒绝,正是对拒绝的拒绝,允诺了赠予的可能,在赠予之中,切近(亦即天地神人的聚集)进入了澄明之中。在切近和遥远中,源始的空间被给出。由于本有对其拒绝本身也有所拒绝,本有便是踌躇着的自行拒绝。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它们都是在作为遮蔽的,踌躇着的自行拒绝者,它的拒绝之暗示中被通达的,正是在自行遮蔽者的拒绝之中,时-空得以可能,以一种否定的方式,遮蔽难题被解决了。

然则遮蔽之难题真的被全然解决了吗,事情的实情究竟如何呢?不妨再重新看一下壶,在壶的倾注之馈赠中,在对神的祭献中,最终之神终究没有来临,它率先返回并隐匿起来,将自身遮蔽。因而我们对本有的道说只能是:本有居有着,它是一种聚集,将天地神人聚集为世界的时-空-游戏,并在聚集之时隐去。

对这隐去的最终之神还能有何道说呢,它的遮蔽对应在我们身上的只有沉默,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听,听最终之神返回时掠过的寂静。最终之神展开在我们面前的道说,无疑地是——在沉默中谛听寂静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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