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余
海余

业余写作者,只想记录一些普通人对时代的印象。除中小学教育外,本人未受过任何写作训练与指导,但期望能保持对文字的虔诚,故产量颇低。本人写作篇幅有长有短,无论长短皆全文存稿,修改后发,故创作时长较长。观点大多来自个人感悟,并不专业,欢迎批评指正。

[小说]惘的网:第三十三章 饭局

丁道远婚礼前晚,他组织所有来参加他婚礼的大学同学在学校外的东篱大酒店举行了一个小型的聚会。姚乐调笑说,学校外的小店如跑马灯般换了又换,唯有东篱大酒店是方圆十里内奢华餐饮的标杆,这么多年一直屹立不倒。


姚乐和姜维到得早,进了包间却发现有人比他们到得还早。推开包间门,张建国正搓着手站在门边的小沙发旁,双肩微微提起,仿佛整个身体的肌肉都在使劲。张建国看到进门的是他们俩,浑身的劲立时松懈下来。


姜维向张建国打招呼:“建国!好久不见!”


张建国也上前与他们打招呼:“姜维,乐姐!好久不见!”


张建国成绩优异,性格温柔平和,大学时经常与姚乐讨论课业问题,因此和姚乐、姜维的关系极好。大学毕业后,张建国保送学院副院长的博士生,现在也是博二的学生。


姚乐看到进门时他的样子,调侃他说:“你不需要这么客气,站那么笔直,跟接驾一样。”


张建国腼腆笑笑,没回答。三人在桌边落座,张建国问:“乐姐,国外的博士生活什么样?”


姚乐说:“还行吧,基本每天两点一线,偶尔会出点幺蛾子,但是基本算专心学术,生活平静。”


张建国问:“压力大吗?一天工作几个小时?”


姚乐回答:“压力大啊,但是这和在哪里没关系,博士生只要对学术成果有要求,就不可能压力不大。一天工作时长不一定,朝九晚五的时候也有,碰到考试、会议、写论文的时候周末和晚上加班的时候也有。”


张建国吃惊地说:“这么轻松?”


姚乐困惑地问:“轻松吗?”


张建国说:“我们的要求是一周七天,每天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除了中饭和晚饭各有半小时时间外,其他时候都得待在实验室。”


姚乐了然地说:“我们学校也有这样要求的教授,不过大部分学生都会偷懒不去。你们也偷偷走呗,反正你导师那么忙,也不可能去盯着你们。”


张建国无奈摇头:“我们的情况不一样,我们办公室有门禁,进出门都要刷卡,每周老板都要检查所有人的进出记录,计算工作时长。今天晚上我是托师弟帮我刷卡偷偷溜出来的,这种事情做一次两次还行,做多了组里其他人会不爽的,要是被告到老师那里就死定了。”


姚乐惊讶异常,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左思右想后又问:“那明天婚礼你去么?”


张建国说:“不去了。今天把红包给丁道远就行了。”


姚乐无所谓地说:“你本来就还在读书,没什么收入,既然婚礼都不去还破那费干嘛,丁道远又不是不讲理的人,同学间不会计较这些的。”


张建国犹豫了一下,回答说:“丁道远今非昔比了,他去年考上了公务员,他家给他在市委里找了个肥差。现在给他送红包估计都要排队了,也不知道我这点钱他还能看得上吗。”


姚乐今天对丁道远印象极好,不自觉地为他辩护起来:“你多虑了吧。考上公务员了他还是原来那个人呀,还能一朝眼睛就长上头顶了吗?”


张建国顿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其实……今天我来是有事想求他。”


姚乐问:“什么事呀?”


张建国紧张地四处张望了一下,确认了包间的门关着,然后掩着嘴凑近姚乐耳边小声说:“我爷爷他们厂的房子前两个月被区政府强拆了,上访告状、拦路抗议都没结果。现在爷爷和几个老邻居听说我有同学在市委工作,就让我托他打听一下市里的意见。”


姚乐和姜维闻言瞠目结舌,面面相觑。良久,姚乐说:“这我真没想到,也不知道能怎么帮你。老人家现在还好吗?”


“别说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爷爷人还好,但是精神受了不小打击。其实我们早就知道厂子要拆了,但是区里答应的补偿太少,厂里的人一直不肯答应。那天区政府来人,召集所有人都去礼堂开会讨论补偿的事,结果补偿没有要到,回来还发现已经有人开始拆楼了。现在不光房子没了,连房子里的家当都没剩下多少。”张建国话锋一转,“你们说丁道远能帮我吗?”


姚乐分析道:“丁道远肯定愿意帮你的,但是他也不过刚去,也不一定就管这一块,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张建国叹气说:“我也觉得玄……但是总得试一下。”


同学陆陆续续地来了,三个人也收起了话头,很快和同学聊起近况,开起玩笑。约定的时间到了,丁道远还没有来,然而酒和凉菜小蝶都陆陆续续上了桌。桌上一位同学称赞说:“丁道远真是越来越上道了,人不到也不让我们饿着,这就是会来事的人。”


东道主不来,姚乐和姜维便成了餐桌上的主角,同学们对他们在国外的生活充满了好奇,从吃饭口味到租房价格,事无巨细地都打探了一番。其中一个同学对姚乐的一身穿戴尤其好奇,从她的外套到她的挎包,身上每一样东西的价格都要问得清楚。


姚乐不禁好笑,打趣他说:“你是准备转行做时尚博主,还是打算找我搭伙做代购呢?”


同学苦笑一下:“我也就是想问问这正儿八经的美国生活标准是啥样,再算算我这工资还能赶得上么。我女朋友穿衣买包的标准比较高,说要在生活质量上和发达国家接轨。我读大学的时候她一年找我要一件小礼物,我抠抠饭钱还能省出来。那时候我俩都以为等我工作了就好了,毕竟名校毕业生,买几件衣服两个包应该不成问题。结果上班了才知道,一周工作80个小时,却只有工资没有加班费,租个地下室就占了月收入的80%,辛苦一个月存不下几块钱。但是她看上的包动辄一两万,我就算天天吃泡面一年也买不起一个。”


姚乐被“和发达国家接轨”这句话逗乐了:“和美国生活标准接轨的话那就是天天T恤帽衫牛仔裤了,一套两三百人民币,你一定买得起。”


同学一脸幽怨地看着她,一副你不懂的表情。姜维连忙拍着他的肩膀安慰:“别着急,你女朋友不是还没毕业吗?等她毕业自己工作了,了解了工作的辛苦和赚钱的不易,自然会调整她不切实际的生活标准。而且你刚刚工作,拿着新人的薪酬,等过几年升职加薪,买包也就易如反掌了。”


同学握了握姜维的手,摇摇头说:“升职加薪靠的都是缘分和老板的良心。只要薪资倒挂的大环境不变,要想涨薪就只能靠跳槽。”


半小时后,丁道远姗姗来迟,进门便开始一叠声地道歉:“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下班晚了……小菜还合口味吗?不好意思,学校外面的条件只能这样,招呼不周、招呼不周……”


桌上的同学一齐起立迎接东道主的到来,纷纷说着:“没事、没事……快坐、快坐。”几个同学更恭维道:“一般饭局上,最重要的人都是最后到的。班长现在是人民公仆了,工作重要,我们这些人民等等没关系。”


一瞬间,姚乐觉得桌上仿佛画出了一条隐形的分界线,将昔日的同学划分为了依然在上学的和已经工作了的两大派别——仅仅一年多不见,工作了的同学的言行都或多或少地镀上了一层世故,已经有了一种在学校里培养不出的独特气质和做派。世故在姚乐看来并不是坏事,这是社会生存的实用主义技巧,所有人迟早都需要融入其中,只是在这种青黄不接的年龄,迟与早的区别大得仿佛天壤之别。


在整桌所有人中,张建国对丁道远的到来表现得最积极,他攥着一瓶酒,丁道远一落座便忙着要给他斟酒。但他毕竟是仍在读书的学生,想装作圆滑经验也有限,他笨拙地模仿着其他人世故的腔调,却明显生硬而稚嫩。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自己的不自然和不适应,更在生硬和稚嫩上又加上了一丝羞怯。丁道远接过他倒满的酒杯,放在面前的桌上,笑着说:“老张啊,一看就不会喝酒。空腹不能喝酒,伤胃,以后胃不好就没法继续应酬了。来来来,咱们还是先吃菜吧。”说着开始张罗着服务员点菜上菜。张建国的话在舌头上辗转了几圈,还是没找到机会提起。姜维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先坐下,待会儿再说。


一通忙乱,桌面被眼花缭乱的菜肴占满。姚乐看着桌中间几道本地特色菜两眼放光,也顾不了什么寒暄,举起筷子便要开动。


姚乐刚夹了一块排骨放进嘴里,丁道远便兴冲冲地对姚乐说:“高材生,你们终于回来啦!我们可都在国内盼着你们回来一起建设祖国呢。姜维你不是下学期就毕业了,你先回来,等乐姐博士毕业也就跟着一起回来了。”


姚乐把骨头吐出来,笑说:“你可真能帮人张罗。毕业了回不回国,什么时间回国,我都还没想好呢。”


丁道远立刻露出严肃的神情说:“中国人出国读一下书没什么,但工作了怎么能不回中国?”


这话姚乐听了不太舒服,但鉴于今天刚刚建立的对丁道远的好印象,她想打个哈哈糊弄过去。她又夹了一块排骨,玩笑着说:“你管我做什么。”


丁道远皱着眉,口气强硬:“为中国工作是每一个爱国的中国人的基本要求。你要是做不到从行动上爱国,我同为中国人就有权力教育你。”


姚乐恼了,放下筷子也严肃地说:“我就是中国人,我身上流着炎黄子孙的血液,我的感情会为中国食物、中国文字、中国山河、中国人民而澎湃。但是这和我在哪里工作无关。我的工作成果应该是人类共享、不分国界的。哪里能让我更好地从事这样的工作,我就应该在哪里,这是我对全人类的责任,与我来自哪个国家无关。”


丁道远激动地反驳:“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看看老美现在都打到我们南海来了!这种时候我们更要为国争光啊,怎么能去为敌人服务?”


姚乐愈发生气,她皱着眉说:“这跟敌友关系有什么关系?中国人、美国人难道不都是人吗?属于全人类的科学进步难道不是中美共享的吗?我写的论文,难道不是在中国在美国都能读吗?我是做学术的,在我看来,学术就是为人服务的,和国家没有关系。这种想法可能听起来很天真,可是我真心希望所有人,不分你我,都能过得更好,我希望我短暂的一生能为让所有人过得更好这一目标服务。如果非要讨论这些敌我关系,我其实觉得人类以国家或者群体互相竞争更像一种动物性,不过是人类种群为了生存下去向自然规律妥协的无奈选择。若要追求人类真正的进步,我们需要的不是内斗,而是合作。人类历史最伟大的发现和进步从来不出于为某一群体争光的目的,而是来自于人性中的无私与热爱。当我们太强调为某个小群体的利益而奋斗的时候,就忘了人类的命运其实是一体的。虽然我也知道绝对地反对竞争是非常天真且不现实的,但是我们不能把眼光只放在这个层面上,竞争的目的也应该是为了整个人类在竞争中进步,而不是为了让一个群体能碾压另一个。若要我说,这些划分阵营互相敌对的本源就是因为属于整个人类的饼不够,所以大家隔一阵就得抢个你死我活。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把精力放在把饼做大一点上呢?我看来,学术研究就是一种帮人类把饼做大一点的方式,让未来的人们少一点争来抢去的必要。”


丁道远被姚乐这一席机关枪一样的话噎得鼻孔中呼呼地喘气。桌上的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姚乐白天刚刚积攒起来的对丁道远的好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房间里气氛骚动,众人似乎都被姚乐“离经叛道”的一番言论震撼了。一个同学似是想把话题向较为理性的方向引导:“那乐姐你对将来中美关系的走向有什么看法?”


姚乐迷茫地看向这个同学。中美关系,多么大的话题啊!姚乐问自己,我对中美关系有什么看法吗?


可是她能有什么看法呢?她不是政治家,甚至都算不上一个政治爱好者,她对政治有着非常普通的关注度,她会对有正确与错误之分的事进行判断,但是她不懂得指点江山,也不觉得自己这点粗浅的认知算得上什么真知灼见。


况且,她更相信国家与国家的关系中,利益成分往往高于道理成分,没有谁比谁更高尚,然而人们总是为了自己的争利行为想出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纵观历史,只有短暂的朋友,没有永远的敌人。那去计较这些一时的远近亲疏又有什么重大的意义呢?往前看50年,谁是我们的朋友?往后看50年,谁是我们的敌人?仅仅不到两年,她和丁道远就从还能算得上朋友变成了完全的针锋相对,那你还想指望两个国家的关系永恒不变吗?


姚乐在国外时也会关注中美时事,甚至也参与过这些时事的讨论,但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惶恐。她第一次觉得,在这个时刻的这个房间里,这个问题应该有个正确答案,但是她感到自己想的应该不符合这个正确答案。她为自己的不正确,以及说出这种不正确答案可能导致的后果,感到惶恐。


姚乐沉默了许久,然后说:“我没什么看法。”


提问的同学说:“哎,乐姐什么时候没有过看法?但是我们懂,你现在人在矮檐下,不想站队是可以理解的。”


丁道远仍气呼呼地说:“她就是缩头乌龟,两面三刀。”


姚乐不耐烦地说:“我还是那句话,哪里适合我发展学术,我就会在哪里。我不喜欢浪费时间,人一生的时间很宝贵,效率很重要。你说我懦弱也好,自私也罢,两面三刀我也可以认。我只是觉得当太多人忙着你争我夺的时候,我们还需要留一些人来继续推动人类整体的进步。”


丁道远说:“就算你是为了全人类吧,你也没必要靠着美国。咱们中国现在哪里不好?那么多人都做出成果了,怎么你就不行?我告诉你,咱们前几个月开始内容众筹了,要做一部讲咱们国家的科技发展的纪录片,到时候你看看,看完你就想回来了。”


姚乐说:“我没说回来不行,只是我现在没想好。至于评价一个东西到底厉不厉害,我觉得不能靠自卖自夸。评价一件事物是好是坏是需要参照物的,和过去的自己比固然重要,但如果失去了来自外界的参照和反馈,自我评价是会迷失的。”姚乐虽然依然气愤,但这一次她记住了教训,只是点到为止,没有说得太直白。


丁道远如同下最后通牒般说:“反正如果你不回来的话,你做出什么成果我都不会承认的。美国那么恶心,我才不会用他们的技术。”


姚乐闻言乐了:“你不承认就不存在吗?而且咱们不是说要‘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么?科学上的事情,该夸该骂都应该是客观的,该就事论事的时候不要总是讲立场。比如说现在有一个人快死了,但是唯一能救他的药在他仇人手里,你说他应不应该去找仇人求药救自己?只有这个药能救人是客观事实,不以意志为转移,为了站好和仇人敌对的立场而不去求药救命的做法不仅毫无意义,更本末倒置,都是无谓的内耗罢了。”


“况且,两个国家的关系难道只有零和游戏吗?难道不能合作共赢吗?为什么一定要把另一个国家当作自己的仇敌,去争个你死我活呢?”姚乐还要说下去,姜维在桌下踢了她一脚。姚乐转头看他,他忙朝张建国瞥了一眼。哦,差点忘记了老张有正事!姚乐立刻闭了嘴。旁边几个同学见状忙岔开话题,将一场即将爆发的争吵阻止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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