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慑

2月底，大伯骑摩托车载大娘去镇上看病，途经一条乡村小道时，被一辆面包车撞到，由于无牌无证没戴头盔，摩托车被扣留。罚单上说，如果15日内不去交罚款取车，车子将会被公示处理。当时就两个老人在家，大娘被撞骨折，住进了市区医院，大伯在医院陪护，15日内肯定无法取车。于是，我通过114查到交警大队电话，说明情况后，对方明确表示：没事，你们安心看病，病好了再来取。

大概过了一个月，大伯才有空去取车。头一次去，交警队的人让第二天再去，第二天去了，结果交警队人影都没见到一个，询问之后被告知：领导去市里创城了，办不了。大伯悻悻而归，路上给我打电话，骂骂咧咧，但无可奈何。又过了大约一周，老人打算再次去取车，我吸取教训，事先给交警队打了电话，反复确认今天人在不在、我们能不能去，对方都斩钉截铁给了肯定答复。我甚至明确说了下午2:30到，对方说没问题。可是大概11点的时候，又接到对方电话，表示情况有变，领导又去创城了，让我们改天再去。

挂了电话，我给12345打了电话。之所以打电话，一是为大伯抱不平，他一个70多岁老人，在医院陪护骨折老伴半个多月，出院后还得至少照顾3个月，本来就身心俱疲，你让他一趟两趟坐车去镇上，来回折腾几个小时，车费都不说了，他还得麻烦我姑姑、姑父耽搁一天工作，一个陪他一起去交警大队，一个上门帮忙照顾老人。二是对抽调基层公务员进城搞创城感到很不解：创城到底是为了给老百姓一个更美好城市，还是为了给老百姓添堵？

12345接通后，我特意请接线员帮我记录关于创城的意见，也就是调派基层公务员创城时，能不能不要掏空基层？可接线员一再让我说明具体事情：到底哪个镇？哪个交警大队？你是什么交通事故？恨不得来一整套笔录。她的理由看上去很有说服力：你要说明具体情况，我们才能加派人手，帮你解决问题。并且一而再再而三要帮我查交警大队电话，我只能一而再跟她说，交警大队电话我知道了，已经打过好几次了，她偏不信，老怀疑我打错了电话……如此无效沟通了好半天，我感觉心很累。

其实打12345之前，我已经料到会出现这样一幕，因为我属于正义感过剩，但又很怂的“公民”，见有不平事就想打个12345， 基本上次次都要被盘问“具体情况”。例如，这次大娘骨折住院期间，术前术后都被查出白蛋白低，医生说要补白蛋白，而且只能家属去药店购买。可是，一瓶白蛋白，药店要价近500，一天2瓶就是1000的自费开销。后来从保险公司理赔员那里了解到，其实医院有白蛋白，而且属于医保用药，至于医生为什么不开，理赔员让我去问医生。我还真去问了，医生说白蛋白药占比高，如果给我们开了，他们会被罚款。第三次被要求去药店购买后，我拨通了12345，果不其然，被要求提供细节，细节到哪家医院、哪个科室、几号病床……所以，每次打12345之前，我都会想好一套说辞，表明从人情世故角度看，我也不方便说得太细节，结果就是陷入死循环：你想解决问题，就必须提供细节，不提供我们爱莫能助。

可是，为什么非要如此呢？难道人所共知、普遍存在的问题，被反映了肯定不止一次的问题，非要说那么具体吗？你说白蛋白这种问题牵涉太广不好解决，我还能理解。可是创城这种事，领导就不能改进一下工作方式？避免基层空心化很难吗？再有，老百姓难道就不能单纯做个热心市民？不能说说问题，提提建议，难道非要每个人都冲着解决一己私事才能打12345？

打完12345，我又去发了条非常泛泛而谈的微博，非常笼统地说发生了交通事故去取车，去了两三次都因领导创城没取到，然后微微抱怨了一下创城，我以为我已经是以最大善意表达意见了，没想到，微博才发出去两三个小时，我就接到了镇交通队长打来电话“了解情况”，刚开始我还以为12345效率高，结果队长来了一句“你都发微博了”……我大为震撼，我在微博里没有说明哪个市，哪个镇，哪个交警大队，更没有指名道姓，只是艾特了省官方发布号，所以到底是谁、是哪个部门，如此迅速锁定了我的微博？还查到我的电话？我怂之本能显现，此刻什么都顾不上了，连忙在电话里“请求”队长：老人下次去取车的时候，麻烦您把事情按章办完就行了，千万别提微博的事，他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我怕他一边担心到茶饭不思，一边把我骂到狗血淋头。队长电话里答应了，但是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真的做到。

一挂电话我就把微博删了，又顺手搜了下老家市里的创城。得到的信息是，咱们市至少从2019年开始创城，年年创，年年创不上。从各种会议动员文艺晚会来看，创城应该是目前头等大事。可你自管口号喧天，真实声音仍难以淹没，微博上不乏老百姓和编制人员对创城的怨言，如果将搜索条件放宽，可看到全国范围内老百姓对创城的抱怨就更多了。就在本月初，某市还因创城上了热搜，起因是城管看到一条狗没栓绳，跑进一家店里，扇店主耳光，店主辩解称：我的狗在室内，为什么要栓绳？

直到现在写这篇文章，我仍然心有余悸，那个电话的威慑犹存。只是一个“了解情况”的电话，电话里对方也确实没有一丁点为难、威胁的意思，可我强烈感觉被“威慑”，特别是事情牵涉到老家两个孤零零的白发“软肋”，我感到的压力因此翻了不知道多少倍。希望我只是多虑了，希望不受控的只有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