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防止男性青少年女性化提案」的一些想法

同温层呆久了，不免多了一些美好的幻想，以至于误以为本质主义只是沉渣泛起终有落。教育部此番回复终究是在所提出的问题下进行的回复，没有对问题本身（即“如何保证生理男青年的阳刚之气”）进行质疑。本以为这已足够荒谬，不想中午看到凤凰网投票一则，结果令我瞠目。想着做一个简单的文献综述，对“如何保证生理男青年的阳刚之气”这个问题做一个回复。

认为生理男性应当具备阳刚之气，实际上预设了如下的因果链条：生理上的特质（例如第一性征上的睾丸等）会必然带来相对应的社会性特质（如果断、豪放、大气、领袖气质等）。本条微博想讨论的便是：生理的特质一定带来对应的社会特质的吗？

先来看一组概念：sex & gender。对于这两个词的区分是我们讨论上述问题的前提。在英文语境中，sex指的是生理上的性别，例如前述的根据睾丸和子宫/卵巢进行男女的区分；而gender则是带有社会属性的性别。女权主义指出，在生理上，人类确实存在大致可以区分的两类：一类有卵巢，一类有睾丸。但在社会上却有着对sex和gender的混同现象：有卵巢的人是女人，而女人是（或者应当是）温柔的、和气内秀的；反之，有睾丸的人是男人，而男人是（或者应当是）外向的、张扬的、大气的。无数的性别研究学者都已经指出了这种混同，而这也正是阳刚之气的来源——我们不难看出，阳刚之气天然地与生理的男性联系在一起，sex和gender变成了一一对应的关系。

但仅仅指出存在sex和gender的混同是不够的，毕竟混同并不总是意味着错误。我们还要追问一句，这种混同具有正当性吗？这种混同是正确的吗？对这个问题的回应，社会学和生物学都有累累的成果，而且基本指向了相同的回答。

让我们先从本质主义者最常见的观点出发：经验事实难道不正说明了，男人有男人的样子，女人有女人的样子吗？这一看似有理有据的生物性/经验性现象在安妮·福斯托·斯特林（Anne Fausto Sterling）的解说下已经大大为学界所抛弃。她通过对看似能够支持惯常性别区分自然性的那些实验工作的仔细批判，证明了社会权力关系极大损害了科学家们的客观性。在Sexing the Body一书中，她用生物学的实验证明了基因本身不能决定表型（phenotype）。表型除了受遗传影响外，还取决于人的环境和发育过程。也就是说，行为并不仅由基因决定。此外，她的研究也证明了成年人的思想和气质还取决于他或她所处的环境，环境的影响因素包括身体健康，营养以及与他人的人际关系。

Sterling用来证明医学界受到社会权力关系影响的最简明的例子，是当婴儿出生时没有“正常”生殖器时，医生会通过手术将其分配为男婴或者女婴。此时，医生就构成了权力结构再生产的重要一环——他用行为说明了“世界上只存在两种性别”。但事实上，Sterling提出存在至少五种sex而不是我们通常认知中的两种（即男与女）。

那么，为什么有三种生物学上可见差异的性别消失了呢？答案是，“养育比自然禀赋重要得多”，环境将最终会影响孩子趋向异性或同性的倾向。由此，我们可以从纯粹的生物学视角转向社会学视角了——养育我们的环境是什么样的呢？这一点，有太多太多的女性主义者进行了揭示。我们首先生活在一个二元性别的社会中，在这里，性别被简化为了“男”和“女”。而在这二元性别结构中，“女”又显得是从属的他者，无论在经济独立、家庭依存度、家庭中的权力结构还是求职中，女性始终有充足且大量的实证数据表明他们存在劣势，例如家庭/亲密关系中的暴力、例如女性的平均薪酬、例如女性的求职门槛和女性在担任领导职位中的比例。正是这样的社会结构让女性显得处于艰难的地位：观念上人们认为女人弱，因此女人不应该担任领导/应该依附家庭/应该注重家务劳动，进而女人在事实上也就更依附于家庭，更少的从事领导职位，最终反过来证明了“女人真的弱”这一前提。我们需要打破的正是这个循环论证，而打破论证的方法就在于指出并批判社会结构对女性从属地位的塑造作用。

其实，“sex和gender的混同是错误的”这一命题早就得到了无数学者的证明。比如政治学者苏珊·莫勒·奥金（Susan Moller Okin）就探索了法律和政治思想在建构妇女的家庭命运中的作用；随后诸多法律和政治哲学领域中的许多女性主义者对此进行了更深的阐发；再比如盖尔·鲁宾在《女性交易》（Traffic in Women, 1975）中就从人类学视角说明了“屈从”的作用，这篇文章就性别的社会组建和权力的不对称性之间的关系提供了一个富有价值的分析。很遗憾，在赛博空间里有太多的人先验地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将sex和gender之间打上了牢固却错误的因果链条，而拒绝反思自己所习以为常的事件背后是否存在固定的权力结构。如果可以再多想一想，也许大家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就不一样了。

希望更多的朋友可以从社会性别/gender的角度来思考问题，而不是认为世界上只有sex、只有生理的差异。这种本质主义的思路漏洞百出，却因为经验世界中普遍存在的现象而大行其道，真令人无奈sig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