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鏡子的前生
一面鏡子的前生

一面鏡子首先是公正的,因此才是自然的。

一面鏡子的自我發現之旅

本科畢業一年后和大學同窗的夜聊

19年夏天某個夜晚坐長途,百無聊賴。朋友忽然問:來世你想變成什麼?

我一臉“excuse me?”

友:以前我想,如果有來世,我就做一棵樹。

我:抱歉太久不跟文學生一起玩,沒反應過來…

友:但現在我覺得樹太無聊了,雖然每個日出日落都值得期待。

我:那就變成鳥,在樹上,看膩了就飛走。

友:鳥為了生存飛來飛去,你不覺得很像我們現在嗎?

我:像,還是候鳥。不是為了生存,而是這就是我們的生存。

友:說說你的。

我:鏡子。

友:嘩,竟然還有更無聊的。

我:每個人都在我這裡看到自己,很酷啊。

友:上學的時候你是不是提過“鏡銓”這個詞?

我:嗯嗯嗯!老師有心了!

友:我記得你是右文說論者,波為水之皮,右文不僅是聲旁,而且有意義對吧?

我:不敢,我只是覺得這種知識形式不應該被粗暴否定。

友:你找到答案了嗎? “詮釋”這個詞和鏡子有沒有關係?

我:沒有。現在我也不知道hermeneutics譯成闡釋還是詮釋好一點。

友:但是不論如何,鏡子就是沒有選擇地、全面地反映一切,就是最機械的、純物理學的認識。這很自然主義呀,和你這個視角論者背道而馳好嗎~

我:其實當時我就對“闡”不是很滿意你知道吧?

友:你可以用“詮”,但是你不可以當鏡子。

我:因為hermeneutics未必是發其幽微,普遍聯繫的認識方式是不是一定導向神秘主義,值得懷疑。

朋友拿出手機默默查《說文解字》。

我:“闡”顯然是神秘主義的,用例都出自《易》。

友:“銓”和權衡有關?

我:“權”指垂直測量,是“垂”的假借。所以power翻譯成“權力”妙得不得了,power和possible同源,是協商中的可能性,不是現實性。

友:所以詮釋是一種測量,以人為尺度,可以。所以和鏡子沒有關係。

我:都說到垂直了,想到什麼沒?

L :世界的第三維呀,和詞與物的二元表格垂直。有了這個維度才算hermeneutics.

我:是老隊友哈!

友:還想到了《宮娥》那幅畫…

我:畫上的?

友:光。

我:還有?

友:好吧,鏡子。所以鏡子是提供第三維的?

我:可以是,也可以回到二元表格之前的時代。

友:委拉斯厄茲的時代。

我:怕還不止,可以更早,到赫爾墨斯誕生的時代。

友:或者到時間性的時代,到不再能感到時代的時代。

我:鏡子是認識方式。

友:貫穿所有時代的認識方式。那是因為持任何一種視角、預設、思維方式、意識形態等等等等的人,都覺得自己的認識是鏡子般沒有局限和偏見,最純粹最樸素。

我:如果“垂直測量”的結果是絕對的,那“權”的協商含義從哪裡來?

友:尺度是在共同生活中確定下來的,要考慮怎樣方便大家,也會考慮怎樣讓自己最大收益,是協商的結果。垂直這個概念雖然在世界各個文明中都有,可以說是超驗的,但它被意識到、被確定下來的過程是經驗的。

我:它首先是公正的,然後才是自然的。

友:到柏拉圖時期善和真才分開,自然或者正確被專門拿出來說是很晚的事了。

我:鏡子一樣,也是被選擇的。它是認識的結果,也被用作認識的標準。

友:和垂直有什麼關係?

我:法線和鏡面垂直。

友:啥。

我:不是說許慎有這樣做題,但是這個聯繫一直到我們今天的知識體制裡還是有效的,當時的人也一定發現了鏡子和垂直之間的某種直觀聯繫。

友:來佐證前面說的這種實際上更重要的同構性聯繫。

我:右文說很多這樣的例子。

友:所以你就要當鏡子?你為啥不當尺子呢?

我:鏡子作為一種認識方式,提供的主觀空間比尺子可大多了。它是不能選擇,但是看鏡子的人會選擇,這是其一。周遭會影響鏡中的呈現,這是其二。沒有一面符合鏡子這個理念的鏡子,有很多種鏡子,不同顏色、材質、形狀、透明度等等,這是其三。所以鏡子的意義沒那麼機械。其實我們可以把機械-有機這個對立放一放嘛。

友:鏡子還有會發光的、帶顯示屏的,還有雙面鏡。你不會想當個雙面鏡吧,你這老色掰?

對突如其來的人格侮辱我本來應該表示一下抗議但是我沒有,乳罐了的我穩如一匹老狗。

我:這就是三方面的確定性,主體性,客體性和主體間性。

友:鏡子本身的性質是主體間性。

我:是社會化的形式。

友:我還以為主體間性是光學原理。

我:Hermeneutics不是類比啦,哪有那麼糙?我都說了鏡子不一定是自然主義的。

友:社會幾何學也不是幾何學的類比。

我:Meta.

友:後設,或者升序。

我:所以metabiology這個title我覺得說大了,hold不住。

友:生物學本身很大部分就是二序觀察。

我:你就知道了為什麼上下級秩序、競爭、模仿、分工、幫派叫做社會化形式,錢、愛、性,甚至時尚、藝術也叫形式。

友:Simmel那裡形式並不是一個大概念,更不是專門概念。

我:以前我還懷疑他想到什麼、分析了什麼就說什麼是個社會化的形式。但其實他只是寫得鬆散,想得很嚴密,他從來沒把政治、經濟、藝術、宗教、教育等並列起來,什麼算形式也是一早就確定的。

友:很多概念可以是形式也可以不是,比如性在作為價值觀的時候就不是形式。

我:對,是內容。

友:所以說形式在Simmel那裡才不是什麼概念巨獸,他的表述都是語境性很強的。是很多讀他的人心裡有巨獸呀。

我:那抱歉我要巨獸一下… 上下級、競爭、模仿、分工這些就等於鏡子本身的各種性質,它們說到底都是鏡子,但是區別也值得被描述。而錢、愛、性、時尚這些可以被內化的就等於是照鏡子的人在鏡子裡看到的,有其自己的主觀選擇。所以主體間性和主體性共同構成社會化的形式。

友:客體性不在Simmel的研究範圍內。

我:其實你想想,鏡子和照鏡子的人周遭的狀況怎麼研究?它是一種外在的綜合,一旦分析成各種要素就相當於把不透明的複雜性轉化為透明的複雜性,還是簡化了,就不能再叫周遭。客體性是沒辦法被直接研究的。

友:所以文化批判…

我:能達到霍克海默的期待,達不到阿多諾的。

友:二戰之後真正的反思者都徒勞無功,和Weber的失敗不是一個量級。 Weber不滿的和希望實現的都太簡單直接了,沒成功完全因為現實層面的愚蠢。

我:二戰之後是蠢入膏肓。

友:愚蠢已經捆綁了全人類,想解套啊,最聰明的人都已經不知道從哪裡開始解了。

我:大多數人都無路可走,可能唯一的主動權就是選擇做一個沒有個性的人。

友:乾脆不要愛自己。

我:看那個人好像一條狗啊。

友:Musil真是預言家。

我:他只不過比大多數同時代人更敏感一點,並且比較直白地說出了大家多多少少都感受到的。

友:做一面鏡子就可以不愛自己了。

我:最近我回想以前對自己個性或者特點的想法,最早能追溯到99年春天,我插班上幼兒園的時候。

友:你最早覺得自己是怎樣的人?

我:一般人,沒有特點的人。

友:啊?小朋友的自我印像不都來自老師和家長嗎,他們會這樣說你?

我:不是,他們認為我聽話懂事,內向膽小。但是去幼兒園的第一天下午,我看著班上小朋友,試圖通過特徵記住每個人的時候,忽然覺得自己沒有辦法以這樣的方式被把握。我叫這個名字、長這個樣子、穿這個衣服,但是這些都是可以變的啊,我喜歡笑但也可以不笑,我不喜歡說話但也可以說,我往往會聽大人的話但也可以不聽。我忽然覺得自己是一個空空的框架,什麼都可以塞進來,什麼都可以拿走。

友:你和小伙伴相處得好嗎?

我:我是插班,比小伙伴小一歲,一來就是外人。後來到了新班,又和以前的同學還有聯繫,所以還是外人。

友:從小就是候鳥。

我:嗯,後來上學都是這樣。唯一一次體會到歸屬感是12-13那一年,雖然知道分開的時候會很難過,但是難得有機會體驗一次,所以強制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出去。

友:怎麼難得?

我:天時地利人和。

友:怎麼難得?

我:具體處境不可描述。

友:那時候覺得自己有個性?

我:嗯,權威性人格。

友:哈哈懂了,集體意識下也不會有什麼真正的個性。

我:我覺得自己現在就很像鏡子,可能是一面帶點柔光效果的鏡子。 L老師,您看到的我溫柔嗎?

友:嗯,我看到自己很溫柔。

大巴駛過Stuttgart, 時間是5點半,前方已經大亮,旁邊的乘客睡得緊。友把枕頭放在我腿上,趴了下來。

我:(此時忽然想起剛才吃的癟)我不要當雙面鏡!堅決抵制雙面鏡!

友: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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