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甜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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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e mora / 英美文学在读/ theatregoer

《过界钟摆》第八章 新生

申请研究生是个熬人又漫长的过程。

许之润推倒重来过好几次,期间又有无数次修改了某些小论点。某天的灵光一现,觉得自己好像走通了一条路,再花上一两周读了读新的文献资料,又把自己否决掉。他每改一遍研究计划,都是在经历一遍怀疑自己的过程:这个题目真的可以推进下去吗?他真的要选择接下来的几年都和这个方向缠缠绵绵吗?研究的价值到底在何处?

学术上的困境其实大部分都靠自己熬过去。理论可以导师带着读,大体框架可以导师领进门,但是如何说服自己做的工作是有意义的,这是一场漫长的、与自我的鏖战。

庄初每次回来都能看到,许之润坐在地毯上,身边铺满了翻开的论文。他的爱人就像真坐在学术的小山上,一览百家争鸣的盛况。他忍不住又会涌上一股爱意,充满怜爱地吻过他,甚至想要爱人早日加冕,化茧成蝶。

或许是没有力气纠结,或许是被学术瓜分走了注意力,不再刨根问底的许之润就是庄初理想的男友。他是远超于刻板印象之上的聪明、善解人意、妙语连珠,兼具解语花与红袖添香的双重作用。庄初见着许之润不再为难他,以及要他回答那些他毫不关心的立场问题,他敏锐地意识到他们从剑拔弩张终于过渡到了休战阶段。不过,这就意味着他可以不用绞尽脑汁地想着把许之润往床上带了。毕竟经过实践,庄初只摸索出了这一条真理:床上运动才是意识形态抗争中绝妙的缓冲地带。在没了封嘴的企图心之后,庄初反倒觉得两人感情更升温了。

许之润笑了笑,没有回应庄初对他们关系的评价,相反回避式地问起了庄初的工作近况。庄初倒是很享受在许之润面前谈起自己。他不加掩饰地说起他最近的几个风投项目,当然许之润也知道这是他们之间可以聊的安全话题。

私下里,Fiona和许之润约着见了一面。因落海和领养狗狗结缘后,社工专业的Fiona与许之润慢慢熟识起来。Fiona的本意只是想着以后也要去三藩工作,能一直和许之润保持联系,便约了许之润去喝杯咖啡,聊一聊。许之润进而了解到,Fiona在救助动物会的实习已经结束了,而她找到的新工作是在三藩的劳工组织*。

许之润登时来了兴趣,问道:“那你们主要的工作是做什么?我不想冒犯,但从我的日常生活感受上来说,感觉保护劳工是很遥远的事情。”

Fiona摇了摇头说:“这就像你当时和我说,因为你从来没有养过动物一样,你感觉到救助动物也与你也很遥远。其实不是的,当你的眼光能容纳进这些人的时候,你会发现事情就发生在你身边”,她晃了晃咖啡杯接着说,“就算在学校里,也可能会遇到类似的情况。工会里有一项工作就是帮劳工谈判涨薪。比如,你可能会发现我们学校的助教时薪是全省最低工资,隔壁学校大概是我们一倍多的样子。之前大家还举行了“Fight for $15”的校内游行,呼吁将时薪调整到15刀一小时*。”

“之前朋友还和我说,真养不活自己就去砍树吧。我记得学生开校车是8到10刀一小时,砍树还20多刀一小时呢。”许之润笑道。

Fiona也笑了说:“虽然一个出卖体力,一个出卖脑力,但我们同是被榨干剩余价值。不过,等上涨到15刀的时薪后,按照每周上限的工作时间,差不多大家做助教一年能有个3万刀的收入。这样即便没有奖学金还要交学费的学生,也可以基本上覆盖掉学费。”

许之润叹了口气,想了想高昂的国际生学费,和自己毫无赚钱前景的专业,自己以后可能也不得以靠做助教来养活自己了。大家以前上课时,总开玩笑调侃“焦虑转移定律”,就是把自己写得不忍直视的论文扔给助教,把压力与焦虑直接转移到助教那边。等到自己成为助教了,怕不是也会成为这条定律的“受害者”。

Fiona见他感兴趣,就继续聊了聊自己未来的工作,说:“不过,呼吁学校助教基本薪酬调整,还是和我实际要做的内容不太一样。从大一点来说,大家肯定希望通过劳动保护相关的立法,但我们能做的都是其中各个环节上的小事,比如罢工需要审批,比如谈判需要支持。”

这些其实是在许之润的专业里很难被谈起话题,即便会有不少小说都直接或者间接的与劳工相关。因为工人阶级本身就是极为庞大的。在文学批评里,它会与文化研究有一些关系。或者,用新历史主义批评时把故事放置在整个社会、历史里也会谈到劳工。但最终文学还是回归到文本分析,这逐渐沦为小圈子里自娱自乐的智力游戏。大家说着难懂的术语,仿佛就读懂了从浪潮已退的俄苏形式主义,到现代更加细分的跨学科跨文化的研究,比如和认知科学交叉的情感研究和记忆研究,和医学交叉的疫情与疾病的研究和生命文学等等。除了那些智识过人的理论家,每一代平庸的学者都像仓鼠被放置在永动机的跑轮上。你越努力地奔跑,行过一千八百公里,感觉自己好像摸到了一丝真相,越觉得自己好像停留在原地,找不到太多意义。许之润不知道和Fiona怎么解释自己的困境,突如其来的冲动却让他很想把这一切都像倒豆子一样倒给Fiona。

当他在Fiona的眼神鼓励下,磕磕绊绊地描述自己这一年来的困难时,Fiona非常理解地宽慰他说,“这些情绪都很正常。意义这个词太宏大了,你很难填补完意义占据的所有空白。但如果你是觉得,具体是读理论这件事情让你不快乐了,你需要一些落地的实践。那劳工保护组织里可能需要有志愿帮扶的工作,我可以带上你做做看。”

Fiona笑了笑,又往咖啡里加了一勺糖拌了拌说:“这可能是和读书完全不一样的环境。不是说让你在别人的身上寻找意义,那太居高临下了,而是让你换个环境。也许你会看到很多让你觉得不忍卒读的事和让你萌生恻隐之心的人,你会发现自己力量太有限了,完全帮助不过来,又会产生新的困境。”

许之润却感觉被点燃了,没有多想就应了下来Fiona的提议。他回想起小时候每天要去钢铁厂的亲人,因为钢铁厂的存在而灰蒙蒙的天气。其中不得不三班倒“昼伏夜行”而疲惫的工人队伍里,有自己的亲人,也有自己的同学的亲人。后来这个厂被收并,辞退了一群员工。开始还有人闹事,然后带头人被收买,最终大家也只能接受买断下岗的事实。如果真的要追溯他的根,这就是他的根,他的童年,他怎么就忘了呢?

许之润还问了问Fiona要了能了解劳工相关的书,自嘲道:“哪怕是接触新议题,还是会第一时间从书本和理论去找答案。”

Fiona倒是颇为热心解释道,因为教材特别贵,她上完课基本上也就闲置了。正好有几本很适合入门了解了解,她可以下次顺路带给他。

和Fiona聊完后的许之润仿佛重新焕发了光彩。“接地气”是一个多么令人向往的词。可能有人会杠,那不如看劳工小说得了。这其实就是文学最让困惑的问题,当上到现实主义那一节时,教授们都会强调现实主义不是现实。无论你刻画得有多细节,多栩栩如生,多与生活相贴合,它的本质是虚构的,这永远都不会变。读者可以用自己的能力将文本解读成与社会相连接的文本,读者也可以对这种现实说“不”。作者在小说里支使自己的人物杀人放火,塑造出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但当读者关上书不再看之后,这个世界就关上了——这一个闭环的世界。可Fiona的职业不一样,那是一个与人相连接的职业。它需要人直面别人的苦难,理性地用自己的知识和经验保护到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人,而非生杀予夺权都在你手下的人物。

许之润心情格外好,晃晃悠悠地骑着车回住处,微风轻拂,甚至忍不住哼起来小调:“We want no condescending saviors/To rule us from a judgment hall/We workers ask not for their favors/Let us consult for all——”这是属于人民的歌,终将会由人民来唱。

人生的意义是很难找到,但是终于有了一丝曙光,在混沌中暗示着新的方向。现在,不就是剩下了爱情上的困境嘛,可是它哪有找到人生的方向重要。他可以闭着眼睛一直和庄初相爱,但他不能一直避而不看这个世界。

现在他如羽毛,无论抱没抱住了这块名叫“劳工组织”的有质量的石头,无论是快速下降还是缓慢飘下,他终将得落下,触到地面。所以他已经暗暗下定决心,要离开象牙塔,要离开这舒适安逸的“金窝”。

他抑制不住笑意,多么畅快!他不属于这个国家,但他属于整个世界,他永远是工人阶级的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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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F Labour Council,美国知名工会AFL-CIO在三藩的下属机构,我借鉴了一下,但因为我不熟就不在文中具体写了。它在之后会是一个很理想化的NGO的存在~

*化用WU的校内游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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