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吗
急吗

还没有去港台念书的陆生,想去到一个更自由的中文母语环境。写剧本也好,写小说也好,给音乐剧的歌曲配词也好,想一直写下去。想成为一个用文字传递温暖和爱的大人。

未命名

写这篇之前和我妈吵架,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对着人嘶吼和咆哮。那一刻我以为我终有一天会从心境障碍变成真正的精神疾病。我怕我的好朋友们来见我却认不出我。

边哭边写。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打开的窗户透进来,在地面上折出窗户外铁栏杆的横竖竖竖竖。这铁窗这么多年除了锈出血红色都没有弯曲变形,性格上来讲大概是那种非常不好说话的地狱审判官。

她的床很硬,也感觉有些年头了,上面只是放了一个床垫和一条被子,一年四季都只有这一种被子,大小和厚度从来不变。不过她无所谓,与其说是无所谓,不如说她感觉不到太多的冷或热。

这个房间真的很简陋,好像这整一个地方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建造以来就没怎么有过变动,里面的各类硬件设施,例如床,床头柜和走廊尽头那个厕所里洗漱用的长长白色瓷砖池子,因为耐用到变态而从没有被考虑过更新。不过无所谓,她和这里的其他人反正也不在乎,他们从不把注意力放在这些事情上。

她以前住过比这高级很多的房间,虽然都是三个人一个房间,但是有电视有无线网,出门周围都是餐厅,那个商场里还有海底捞可以吃。可她早全部忘掉了,那么多事她又应该记住几件呢?太重了,对她来说储存着这些记忆让她呼吸不过来,于是大脑自动清空了缓存。那些黑的白的彩色的全部一次性抹去。她没有了悲伤,也没有了快乐。

这里日日夜夜都那么安静,任何电子设备都销声匿迹,大家喝水用的都是塑料杯,但不是一次性的。每个房间三个人都是不一样的颜色,以防混淆。于是谁也不会失手或者成心让杯子从床头柜上坠落,碎出玻璃渣的独特乐音。但那个与其说是水杯,不如说是牙杯。简陋而笨拙的样子,似乎连它们都在嫌弃这些人。

虽然安静是这里的专利,只是偶尔,也会有突然的响声发出。尖利的或者低沉的,都有可能。音色和音高多种多样,但音量永远是惊人的。不然不会整一层楼的大家都被惊醒。这种声音一般不会持续太久,半分钟是极限,她一开始还会瞬间睁开眼缩在床上一动不动,后来就习惯了。再后来,她有一次又听到了类似的声音,这一次却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响,而且它根本没有消失的意思。过了不久,她床旁的帘子被拉开,和她关系很好的姐姐温柔小声地对她说:

“小橘,来,我们打一针。然后把这几颗药吃了好吗?”

然后一根粗长的针扎进她的手臂,连着这根针的圆筒里似乎有什么液体。好像有一点点痛,然后她乖乖把那些小药片吞下去。才发现巨响已经消失,原来是自己停止了嘶吼和尖叫。困意快速袭来,她躺下盖好被子,姐姐转身离开。

“谢谢。”她说。


她的床头柜上只有一本记事本和一只黑笔。每天早上这栋楼里的其他人都要去户外做运动,但她可以不去,也是因为她曾经百般抗拒过外出。她缩在地上大哭,说外面很吵,外面有奇怪的人。而在每天所有人都离开的晨间时光,她都会翻开记事本,把脚在床上立起来,让本子靠在大腿上,在上面画一些东西。对她来说这件事很隆重,如果不认真对待就会失去这个独处的机会。她不擅长画画,只会简笔画小熊或者小兔子。有时候她也会写字,但那些字没有具体的意思,其实连字她都仿佛是画出来的。她手抖着把一横写的像波浪,上下上下的。她有时候写的是中文,有的时候写的是英文,歪七扭八地分散在一页纸的各处。没有人看得懂她写了什么,她自己也不懂。

有时候她也偷偷跑去阳台看外面那块空地上大家整齐做操和自由走动时的样子,清一色的白蓝。好像每个人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要换上这里的制服。而她似乎是这里唯一一个一直穿自己衣服的人。她的睡衣有很多不同的款式,彩色横条的连衣裙,卡通印花t恤和麻质短裤,在走廊上太容易认出她了。她之前听另一个姐姐说过,因为她年纪小,这里其他人的年纪都比她大多了,医生们怕她小姑娘爱美,穿那无聊的白色制服自尊心受伤,就让她穿自己的衣服了。

原来连这里都会有年纪上的偏袒。

只是那个时候她听完后的疑问是,医生?那她现在不是在学校或者工作单位宿舍里,而是在医院里吗?然后她明白了,难怪总是要打针吃药,难怪姐姐们看上去好像护士,难怪自己一个人总不能出去。

可是,她到底生了什么病呢?她觉得自己没有哪里不舒服。


那天有两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儿来看望她。姐姐带着他们进来,笑着说:“小橘,有人来看你咯。”

她抬起头,从看着被子瞳孔无神,到看着走进来的他们的脸瞳孔无神。男孩们的脸上有点无措,但是又明显很用力地想表现得非常淡定。他们笑着和她说hello,她继续用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目光望着他们,然后抬头问姐姐:

“他们是来看我的吗?可是我不认识他们。”

“但他们说他们是你的朋友哦。”姐姐和她说完,又对着两个男孩说话。“她现在基本上不太认得出谁是谁,大部分都忘了。你们和她对话也尽量简单一些,有些她听不懂。也不要聊一些和现实生活紧密相关的话题,容易给她压力,造成情绪不稳定。还有你们自己把握好时间,四十分钟最多了。”

他们并排坐在她床边,一个很瘦,一个有些胖,都带着眼镜留短发。胖一些的那个坐得远一点,把手里的小纸袋递给瘦一些的男孩,示意给她。

“哦,橘,这是我们给你挑的礼物,你看看。”

她缓缓地接过袋子,把脑袋往里面埋,直接遮住了光线,她只能看到一片漆黑。然后她又换了种方法,手伸进去拿。先掏出来一本书和一个记事本,然后是两个扭蛋,她开始琢磨那两个扭蛋,想把它们打开,但是怎么掰也掰不开。

“我来好了。”瘦一些的男孩伸手轻轻从她手里拿出那个圆滚滚的半透明塑料球,他的手好白,手指好细长,她心想。碰到自己的手的时候还有一点凉。这都让她感觉很熟悉。

两个球被打开了,一个里面是哆啦A梦,一个是杯上的缘子小姐,她看到这两个的时候眼睛里终于有一点光芒。她摊开手心,男孩把这两个小手办放在她手上,在她仔细观察的时候,又细心把两个球扣上,放到另一个男孩早就收起来的礼品袋里。

“我们知道你喜欢哆啦A梦和这个可以挂在杯子上的小女孩,特意一人给你扭了一个。扭之前都很真诚地想一定要抽到你最喜欢的那一款。”胖一些的男孩起身绕过床走到那一侧的床头柜旁边,把礼品袋放在上面。

在他一来一回的时候,另一个男孩开口了:“这个本子是你以前和我提过的牌子,这本书也是你喜欢的作家的,好像是他去年新写的,几个月前才在国内出版。”

“谢谢你们。这两个小玩具我很喜欢。特别是这个哆啦A梦。我小时候很爱看这个动画片。我也一直想要一个哆啦A梦。谢谢。”

“你喜欢就好。”胖一些的男孩笑着说,笑得很真诚。

“但是……我现在不看书了。我觉得书里的东西都好难读懂。而且我一看书就会头晕不舒服,姐姐后来就不让我看了,把我的书都收走了。”

她一字一句说得像刚学会说话没多久的孩子,而他们则沉默了很久。

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四十分钟比他们预料得短了很多。他们本来还带了游戏机打算一起玩,结果甚至连话都没说多久。大部分时候是胖一些的男孩在说之前学校里大家有趣的故事,然后瘦一些的男孩在旁边偶尔插几句吐槽他。她有时候说两句完全无关的话,有时候则只是把脸侧向另一半盯着窗外,许久许久不说话。

“时间差不多到了哦。”姐姐突然出现,两个男孩有点吓到,几乎同时望她那个方向抬起头。

他们缓缓从凳子上站起身,又定在那里。胖一些的男孩先开口:“那我们下次再来看你。我们抱一下你吧。”他走过来,俯身圈住她的身子,没有很紧,但呼吸很近,能感受到那种略粗的呼吸声。她没有伸手扶上他的背回应他。只是任他做这样的动作。然后瘦一些的男孩也做了相同的动作,只是他的拥抱更轻柔,让她觉得软乎乎的,像一只金毛一样。她依然没有给回应,但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开口:

“你知道吗?我以前有一个高中同学,后来我们成了朋友,他很喜欢抱我,他说这是一种表达爱和鼓励的方式。能让人立刻充满能量。虽然每次我不大情愿,但后来还是习惯了。他是个很不错的人,虽然他总觉得自己不好。”

瘦一些的男孩愣住,胖一些的男孩也愣住。姐姐安静地站在旁边等,仿佛她在这些床旁边等过无数次。像普渡众生的菩萨那样,千遍万遍,她早已培养出了无限的耐心和爱心。

“他就是我,橘。”瘦一些的男孩说。

她终于抬头对上他的目光,这是除一开始他们走进来之外,今天的第一次。

“不可能。他去美国了。他去那里上大学了,不会出现在这里。”

“我已经毕业了。”

“不,他没有。他今年刚入学,怎么会毕业呢?你不能骗人。”

“我没有。今年是2024年。”

“是吗?我一直以为是2020年。”

“是。2024年。我们都毕业了。”胖一些的男孩说。“回来看你了。”

两人又站着不动一会,然后各自背起背包,转过身。

“那个,你们真的是我的朋友吗?”

“是。”两人一起回答。

“那我就祝你们一直开开心心的。幸福是最重要的。”她笑得很幼稚,完全看不出一丝虚假。她左右摆摆手大概是在说再见。

胖一些的男孩欲哭,那种瞬间的庞大的悲伤快要冲出来,但他又强逼回去,笑着说:“好好。你也要一直开开心心的。我们会再来看你的。”

“对。那你保重。我们下次来见你。”瘦一些的男孩最后摸了摸她的脑袋。


那天晚上,是她住进这里以来第一次在夜里反复醒来,哭号了很多很多次,整个人抖个不停,姐姐给她每隔几个小时扎一针,一晚上扎了三针。

她哭抖了声音,一直一直重复着说:“我梦到了我以前很好很好很好的朋友来看我,但我却不认识他们了。他们和我说了很多话,我也没有搭理他们。每次我想开口和他们说话,我就醒过来了……我好想他们啊,我好想见他们啊……”

“没事的,小橘,那些只是梦而已。他们下次来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那时候你们坐在一起聊聊天好吗?”

"姐姐,我还要在这里待多久?我想出去,想上学,想和他们一起玩。"

“等你好起来,我们就可以不待在这儿了,好吗?”

“那什么时候好起来?”

“你只要听话,乖乖吃药,我们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她不会知道她只要活着一天,就再也不会出这个地方了。她不知道她一面说着渴望外面,一面内心里无比恐惧与陌生人接触。甚至是自己的父母。

那只小鸟曾一头撞上电网,把自己的双翅给电废了。它把自己的小脑袋也电得坏死了。它不会觉得这样活着只是一种浪费资源,因为它已经没有了心。

她哪懂什么叫“会好起来”,她只知道打针后会睡得很沉,哪餐忘记服药就会头疼。

她早就说过再见了,从失去记忆的那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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