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不通
張不通

我寫短篇小說,目標是在馬特市留下一百篇故事,然後離開。

[短篇連載] 乞丐與鼠 (3/3)

這是五隻老鼠陪伴一個睡在公園涼亭的老人的故事,短篇連載,一共三篇,收錄在《上班的路上都誠心祝禱乾脆車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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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過了整整一個晚上,一個白天,然後又到晚上,接近深夜,公園的人少了,老人才回來,他拖著一雙老腿,步伐慢,但急促,就像是從某處逃走,奔波多時,疲憊不堪,終於趕回家鄉。

老人回涼亭裡,他的腿發抖,他的手發顫,抱出石板凳底下的毯子,慢慢攤開來,一看到我們,嚎啕大哭。

我們沒料到他反應如此激動,從沒見過他如此,害我們也想哭。他是個平靜的人,總是一張莊嚴素淨的臉,像是面具,就說那晚吃了那頓要命的飯,我們叫得呼天搶地,老人也只是低聲唉叫,像是閉嘴罵人。但如今老人跪在地上,看著我們吐出舌頭的死相,卻按耐不住,口鼻扭曲,涕淚縱橫。

他輕觸我們,但像是碰到鐵罐,我們的身體僵直了。

老人捧著我們,來到公用廁所,仔細梳洗後,將我們擺回毯子上,排在一起,輕輕包好,放上乾淨的鋁合金長椅,接著他在水溝附近找回那只舊塑膠袋,把菸屁股都倒出來,他挑了五條比較長的,點火,拜了三拜,然後用樹枝墊高菸火,整整齊齊,擺放我們腳邊,自己一口也不抽,盯著我們看了一段時間後,擦了擦臉,開始誦經。

菸灰落在長椅上,被風吹散,夜裡颳風了。

老人走在黑暗的公園裡,尋覓我們的安身之處。

最後選在一棵麵包樹下,那塊地比較偏僻,又有樹籬遮掩,在這個公園裡算是安靜的所在,我們有時也會在那塊草地上共進晚餐。

麵包樹的葉子又寬又大,形狀像是手掌,他把我們放在落葉上,然後徒手挖著土,要替我們掘墓,然而當他挖深了一些,便見到土裡的蟲子,有隻螞蟻爬上他的手背,很癢,但他沒有捏死他,而是轉頭看向我們。

「兄弟,有蟲子會吃…」

他吹掉螞蟻。

「所以還是這樣吧,照儀式來,火化。」

於是他找來枯枝枯葉,聚集起來,幾乎是整個公園的枯葉都找來,壓實堆成小丘,讓我們躺在柔軟的樹葉上,然後他將舊報紙捻成紙條,作火種,從那些乾枯的麵包樹葉開始燒,起先幾乎只有煙,白煙轉黑煙,突然間,火冒起來,火勢逐漸穩定,連一些稍微潮濕的樹葉也燒起來了。

老人跪在火場前,闔眼誦經,沒多久風轉西南,強風助勢,樹枝枯葉立刻化成熊熊火炎,熱氣逼人。老人不顧黑煙嗆鼻,忍耐,繼續。

但是誦到一半,奇怪,發覺有東西打在臉上。

老人睜開眼睛,是雨水,一兩滴、三四滴,這雨越下越密,他睜眼時,衣服濕了一半,而眼前的火焰將要熄滅,他趕忙搧風,火弱了,趴著吹風,但只換來一臉泥漿。

澆熄了。

那時我們埋在落葉灰燼裡,法事中斷,而火也只燒了一半,燒得亂七八糟,那條毯子燒掉了,我們鬍子沒了,一身皮毛也燒得脫光,像是剛出世那般赤裸,身上只有紅通通的肉。

雨勢不止,還打起雷,老人匆匆忙忙,把我們逐一撿出,捧在懷裡,先往樹下避雨,但雨勢過大,只好跑上小徑,繞過水池,跑回涼亭裡避雨,結果踩上台階時不慎,滑倒,碰傷了膝蓋,骨頭恐怕出事了,但他咬緊牙關,將我們擁在懷中。

「回來了,不怕了。」

老人與我們平躺在地。

強風搖著老榕樹,氣根揚起,樹葉也四處飛舞,老人的鐵杯被吹跑,毛巾和衣物也被掃到草地,雨水從涼亭側面灌入,老人濕透,全身發抖,手腳抽搐不已,在黑暗中,唯有胸前尚有溫暖,他仰頭看天,卻見到了涼亭中橫樑上的圖畫,那是用毛筆畫出來的小人,活靈活現,身穿古代衣衫,上演忠孝節義的大戲。

「兄弟啊,看啊,在演戲咧。」

老人扶額頭,頭昏,頭疼,涼亭在旋轉,彷彿旋轉木馬。

他上次進食,還是被催吐出來的那頓飯,為了趕路回來,處理我們的後事,已餓得雙腿發軟,雙眼迷離,空虛的胃腸更是發出咕嚕咕嚕的抗議聲浪,突然間,他嗅到一股香味,用力吸了兩口,那是烤肉香,肥油香,帶點燒焦味,撲鼻而至,使他口水溢出。

老人挪開眼前的手,抬起上身,四處張望,附近可有烤香腸的攤販,但半夜裡,颳大風下大雨,哪來的香腸攤,疑惑時,他又吸了一口烤肉香,香味是真的,是真的,不是幻覺,一想到香腸,臉上揚起幸福洋溢的微笑。

「香腸,給我,烤肉,給我……」

他的肚子又響起蛙鳴,突然間,他低頭一瞧,嚇一大跳,原來香腸烤肉的香味正來自他懷裡,他緊緊抱著的,竟是香噴噴的美食。

老人大叫一聲,把我們拋了出去,我們摔進雨水裡。

「不行,不行。」老人朝自己凹陷的臉頰上打了一個又一個巴掌,他不顧膝傷,翻身跪倒,給我們磕了響頭,「兄弟啊,相信我,我絕對不會。」

老人把我們擺上石桌,排列好,他要給我們守靈。

而他坐沒多久,口水不停泌出,他舔了嘴唇,但同時他發現了自己的醜態,便站起來,用頭撞向石柱,然後把褲帶扎得很緊,然後挑幾片樹葉,連同雨水在嘴裡嚼了嚼,嚥下樹葉樹汁後,喉嚨發辣,口水不分泌了。

老人坐回石椅,裹著泡水的大衣,撐下巴,打呵欠,瞇眼睛。他淋了雨,累了一天,又餓得頭昏,掙扎了幾回,便再也抵擋不住排山倒海的疲憊,老人趴在石桌,枕在雙臂上,遁入夢鄉了。

6

天微亮,風雨漸歇,每日差不多這時間老人便會自動醒來,但此刻他仍陷於夢境,與現世隔閡,路上的車比平時更少,風呼呼吹過,兩隻野狗,一黑一白,從骯髒的小巷子裡溜出,穿過馬路,繞過鐵皮圍牆,牠們進到公園裡,尋尋覓覓,東嗅西嗅,嘴打開,舌頭伸了出來。.

肉的香味。

野狗找到了,在涼亭,牠們搖搖尾巴,走上階梯,跳上石椅,爬上石桌,口水滴得到處都是,牠們只看了老人一眼,然後便不客氣,張開大嘴,一口接著一口,這兩隻餓狗把我們咬碎吞進肚內,牠們吃得很快,爭搶最後一隻,一個咬頭,一個咬腿,最後扯碎。

沒多久,骯髒的桌上,只剩下碎屑,和一條米色的老鼠尾巴。

雨停以後,太陽爬升,蟬鳴大作,老人才醒來。

他一時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看著桌上那條東西,起初以為是蚯蚓,揉眼後,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同一時間他感覺腹內如絞,痛得厲害,他摸著肚皮,然後用力捶,冷汗直流,說話的聲音扭曲。

「兄弟啊兄弟,對不起,我對不起……」

老人趴在水溝旁,但吐不出來,他拿起石塊打肚子,吐了,嘔出了些褐色青色的液體,又打一拳,吐出血沫,這才罷手,仰天喟嘆,雙目泛淚。

「救我啊,誰救我啊?」

老人一起身,頭更暈了,但他執意捧著那條尾巴離開公園,太陽高照,曬得路面發燙,他走得搖搖晃晃,走過騎樓,走過馬路,沒碰上幾個人,卻撞上電線杆,老人不去銀行,轉頭步向郊區,依照這個方向,應該是要去小廟。我們經過檳榔園及鳳梨田,然後,來到那條大排水溝,水溝上有小橋,偶爾有機車或農用車開過。

小橋走到一半,膝蓋劇痛難耐,只得倚著發燙的紅色的鐵欄杆稍作休息,太陽正烈,他望著溝水,水光閃耀,不曉得有多深,經過一夜豪雨,水漲了,流得湍急,底下的石頭已看不見,水泥護欄旁,菅芒草開出稻穗般的白花,異常燦爛。

那時,他低頭看向橋的陰影處,竟然看到一個蓬頭垢面的餓死鬼,餓死鬼雙頰凹陷,印堂烏黑,像是受酷刑折磨。

「嘿,你,你啦。」

他說完話,才發現那是自己,他笑了。

老人的精神恢復一些,他拿出手帕擦臉,然後四望無人,便捧著最後的尾巴,跨過鐵欄杆,躍入水中,大水把他往下沖,他撞上石頭,像是失去意識,沒掙扎,漂浮於水面,閉著眼睛,表情莊嚴泰然,我們在橋上悲傷地望著他,他往下游而去,緩緩沉沒,入水時,夾岸傳來巨大的蟬鳴,一波接著一波,久久不息。

蟬聲如海,牠們不顧一切地高唱,像誦經,也像歌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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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閱讀。

話說現在Matters追蹤是不是沒有#分類,標籤不重要?幾乎是靠人與人的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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