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連載] 乞丐與鼠 (1/3)

乞丐與鼠 (1/3)                                               

1

如果要我們排名，誰是這世界上最有尊嚴氣度的？

第一名，蟬。

第二名，就屬這位老人。

這位老人與蟬不同，他不愛說話，乾乾瘦瘦，表情永遠那麼平靜。不像我們，只不過對這個問題的第三名沒共識，便在路邊的花盆裡面打起架來，咬來咬去，吱吱大叫。

2

只要天光一亮，老人便起身，用手帕擦臉，整理頭髮，他穿著最好的那套服裝，走過騎樓，走過馬路，四線道的大馬路，分隔島上種了椰子樹，於是他穿越馬路和椰林抵達終點，銀行的那個轉角，準備上班。

我們知道什麼是銀行，我們在這一帶混很久了好嗎。

銀行就是很多鈔票的店，這個十字路口，還有很多音響的店，很多衣服的店，很多麵包跟咖啡的店，斜對面是百貨公司，那是一間裝了很多店的店。不過在這個時間點太早了，天空還是暗藍色的，店家沒有招呼聲，也沒有宣傳聲，店面都拉下藍色鐵捲門，路上空空蕩蕩，沒有車，沒有行人。

在那個轉角，從銀行大門到人行道，鋪設了淺褐色的大理石台階，老人坐在台階上，不彎腰不駝背，坐得直挺挺，前頭擺了一個古舊的鐵杯，裡頭有幾枚銅板。那是老人的工作，日復一日，沒有休假。

一直到夕陽西下，他才結束一日的工作，穿越馬路回到公園，在公園的涼亭裡休息，他習慣躺在石板凳上，度過漫漫長夜，那沒有紙箱或是落葉堆來得舒服，就連水溝都比涼亭好，但他就是喜歡冷冰冰硬梆梆的石板凳，我們也予以尊重，只要他有拿出毯子，我們便會一起窩在毯子裡陪伴他。

比起很多工作辛勞的人類，像是銀行裡的員工，老人的生活相當平靜，工作穩定，居住環境也很好，寬闊又清幽，頂多是偶爾要應付來打擾的陌生人，根據我們長期觀察，那些人是某個協會的員工，是來關心他的。像是這晚，他們兩個協會員工，一男一女，滿臉笑容，講話輕聲細語，我不知到他們的真實目的，或許如他們自稱的心懷善意，關懷社會，但他們顯然不懂禮貌，公園的規矩。

「阿伯，跟我說你的名字好嗎？家人的名字？」

「你睡這，對身體不好啦，若是生病，誰可以照顧？」

「阿伯，你晚餐有吃嗎？會餓嗎？來跟我們回去協會裡吃飯，還可以洗身體，睡床鋪，好不好？」

那個員工還從袋子裡拿出一個便當，放在老人身邊，觀察老人的反應，那種期待的眼神有點像是在引誘野鴿子，公園很常見，看多了。但老人轉頭不看，不回答，也不碰便當。他早就吃過啦，就跟平時一樣，在自助餐店買了一袋白飯，飯上澆了湯，有幾塊冬瓜。

面對他們的無禮，老人一向是不理不睬，把他們的話當作是汽車噪音，通常他們說得累了，也就會搖頭離開，讓這個涼亭恢復平靜。

但這回他們離去前，正好路邊車燈照來，有個協會員工覺得奇怪，她發現老人身上有一粒粒亮亮的東西，「這是鈕釦哦？」她用手機一照，是眼睛，是我們五隻老鼠水汪汪的大眼睛，那時我們正窩在老人的毯子裡取暖，被她的燈光嚇到，但我們還沒反應，她先驚聲尖叫。

「老鼠啊！他身上！」

我們聽到她刺耳的聲音，被嚇得失魂落魄，跳到地上，左右亂竄，更要命的是，要閃避從天而降的大鞋子，那個男員工想要踩死我們，於是我們也尖叫，慌忙中無處可去，趕緊躲在石凳底下老人腳邊，藏於黑影之中。

「走開。」老人說。

「你才讓開，有老鼠，讓我除掉牠們。」

那個員工不知對我們老鼠有何血海深仇，簡直紅了眼，咬牙切齒，他不顧老人的阻擋，把老人推開，抬起大腳，往我們藏身處接連猛踩。

「你幹嘛。」老人大喊，「那是我的兄弟！」

老人怒了，他用力一踢，踢中那個男的小腿，那個男的一臉痛苦，抱著腿，飆髒話，掄起拳頭要打，不過他一對到老人的眼睛，又退縮幾分，而那個女的拉住他，說走啦，不要這樣啦。於是那個男的放下拳頭，他們走了。

「你有病。」那個男的遠遠大喊，「要去看病。」

老人打了一個噴嚏。

又躺下了。

我們從石凳底下鑽出來，確定他們走遠了，我們便拋開恐懼，在涼亭的地板上奔跑玩耍，一方面是因為我們本性喜樂，另一方便是因為我們都嗅到了食物的香味，是那個便當，他們帶來的便當摔在台階下，飯菜全灑出來，還有那塊油滋滋的滷排骨，滑到草地上，濃稠的肉汁在微光中閃耀。

更要命的是那股肉香味，我們的尖鼻子微微顫抖，嗅啊嗅，恨不得立刻撲上美食，但我們沒有，我們仍在老人腳邊打轉，規矩和禮貌，我們知道，只要他還沒宣布開動，我們絕對不能急躁，壞了規矩的笨蛋，那晚就別指望吃飯。

「去啊，開動了，你們胃口還真好。」

老人揮手，要我們去吃，不過我們沒有飛奔撲向便當，反而還退了幾步。

「真的，去啦，我抽菸就好。」

老人又揮手，他從塑膠袋裡拿出短短半根香菸，點火，抽了一口，白煙從他的嘴裡洩出，他第三次揮手時，我們才一齊飛奔撲上便當。

那晚吃得像五顆球。

我們是老人的兄弟，他這麼稱呼我們，其實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因為我們活這麼久了，託他的福，或許也算是老鼠中的老者。對此我們很感恩。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