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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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故小記(三七-四一)

讀故小記(三七):《儒林》多遙接之法

2021-12-03 22:06:44

《儒林》寫人寫事,多用遙接之法,參看前論楊執中、杜少卿二則。要寫某甲前往見某乙,往往寫到某甲將見到某乙之前,突然調轉鏡頭,寫某乙正如何如何,再把某甲引入。如此有一種“巧合”之感,最適合滑稽類題材。這些是寫人。

以遙接之法寫事的例子,如第四十一回最後,寫沈瓊枝前往南京謀生,就此打住。第四十二回,作者猶如失憶一般,開筆寫道,

話說南京城裏,每年四月半後,秦淮景致,漸漸好了。那外江的船,都下掉了樓子,換上涼篷,撐了進來。船艙中間,放一張小方金漆桌子,桌上擺著宜興沙壺,極細的成窯、宣窯的杯子,烹的上好的雨水毛尖茶。那遊船的備了酒和餚饌及果碟到這河裏來游,就是走路的人也買幾個錢的毛尖茶在船上煨了喫,慢慢而行。到天色晚了,每船兩盞明角燈,一來一往,映著河裏,上下明亮。自文德橋至利涉橋、東水關,夜夜笙歌不絕。又有那些游人買了水老鼠花在河內放。那水花直站在河裏,放出來,就和一樹梨花一般,每夜直到四更時纔歇。

國子監的武書,是四月盡間生辰。他家中窮,請不起客;杜少卿備了一席果碟,沽幾斤酒,叫了一隻小涼篷船,和武書在河裏游游。清早請了武書來,在河房裏喫了飯,開了水門,同下了船。杜少卿道,“正字兄,我和你先到淡泠處走走”,叫船家一路蕩到進香河,又蕩了回來,慢慢喫酒。喫到下午時候,兩人都微微醉了。蕩到利涉橋,上岸走走,見馬頭上貼著一個招牌,上寫道:

毗陵女士沈瓊枝,精工顧繡,寫扇作詩。寓王府塘手帕巷內。賜顧者幸認“毗陵沈”招牌便是。

如此才和前文接上。宕開復收攏,這在散文裡頭,是所謂“逆起”筆法,而在小說,一樣有氣勢。以前分析過一段《老人與海》,也用了這“逆起”筆法,

"Good luck," the old man said. He fitted the rope lashings of the oars onto the thole pins and, leaning forward against the thrust of the blades in the water, he began to row out of the harbour in the dark. There were other boats from the other beaches going out to sea and the old man heard the dip and push of their oars even though he could not see them now the moon was below the hills.

Sometimes someone would speak in a boat. But most of the boats were silent except for the dip of the oars. They spread apart after they were out of the mouth of the harbour and each one headed for the part of the ocean where he hoped to find fish. The old man knew he was going far out and he left the smell of the land behind and rowed out into the clean early morning smell of the ocean.

第二段先宕開一筆,尤其應用“sometimes someone”這樣的寬泛詞語,說了幾句才回到老人身上。這幾句一說,整個氣氛都改變了。

再看第四十六回最後,成老爹要和虞華軒單獨談話,究竟是什麼事,“且聽下回分解”。到了下回,只說,

話說虞華軒也是一個非同小可之人。他自小七八歲上,就是個神童。後來經史子集之書,無一樣不曾熟讀,無一樣不講究,無一樣不通徹。到了二十多歲,學問成了,一切兵、農、禮、樂、工、虞、水、火之事,他提了頭就知到尾,文章也是枚、馬,詩賦也是李、杜,況且他曾祖是尚書,祖是翰林,父是太守,真正是個大家。無奈他雖有這一肚子學問,五河人總不許他開口。五河的風俗:說起那人有品行,他就歪著嘴笑;說起前幾十年的世家大族,他就鼻子裏笑;說那個人會做詩賦古文,他就眉毛都會笑。問五河縣有甚麼山川風景,是有個彭鄉紳;問五河縣有甚麼出產希奇之物,是有個彭鄉紳;問五河縣那個有品望,是奉承彭鄉紳;問那個有德行,是奉承彭鄉紳;問那個有才情,是專會奉承彭鄉紳。卻另外有一件事,人也還怕:是同徽州方家做親家;還有一件事,人也還親熱,就是大捧的銀子拿出來買田。虞華軒生在這惡俗地方,又守著幾畝田園,跑不到別處去,因此就激而為怒。他父親太守公是個清官,當初在任上時,過些清苦日子;虞華軒在家,省喫儉用,積起幾兩銀子。此時太守公告老在家,不管家務。虞華軒每年苦積下幾兩銀子,便叫興販田地的人家來,說要買田、買房子;講的差不多,又臭罵那些人一頓,不買,以此開心。一縣的人都說他有些痰氣,到底貪圖他幾兩銀子,所以來親熱他。

如此,才算寫出成老爹的意圖。從敘事來說,這一段似乎免不了,因為是交待背景。通常的寫法,是在成老爹開口之後,插說虞華軒的情形,其壞處是打斷了故事。作者的處理,與其在一回中間打破,不如在一回開頭打破,利用回目的天然間隔,造成“筆力”,同時交待背景。《圍城》第六、七章開頭分別寫高松年、汪處厚,都應用了這個辦法。

讀故小記(三八):為敘事而文藝

2021-12-05 21:36:47

我評價小說,說到底是評價作者的品位。這“品位”基本看作者怎麼敘事,是否把讀者當弱智。如其不然,“品位”就算可以。近因工作需要,觀了《城南舊事》的《惠安館》和《爸爸的花兒落了》兩篇。故事雖狗血,然而“品位”不俗。

以上都是題外話。《惠安館》裡,有一次我去找秀貞,秀貞在院子裡,我便在房間裡等,

“别介,她就来,你这儿等着,看金鱼吧!”

我把鼻子顶着金鱼缸向里看,金鱼一边游一边嘴巴一张一张地在喝水,我的嘴也不由得一张一张地在学鱼喝水。有时候金鱼游到我的面前来,隔着一层玻璃,我和鱼鼻子顶牛儿啦!我就这么看着,两腿跪在炕沿上,都麻了,秀贞还不来。

我翻腿坐在炕沿上,又等了一会,还不见秀贞来,我急了,溜出了屋子,往跨院里去找她……

這裡的“金魚”一段,是極其文藝的。不過這裡的意圖,是說我在等秀貞——一個孩子在等的時候,這是正常反應——,而且說了幾句,馬上落回“秀贞还不来”。這就是真實,而不是為文藝而文藝。

反過來說,構思的時候作者或許想:“等”要怎樣寫呢?——不如就寫個金魚吧,順便文藝一下,添點若有所思的感覺。從這個角度去理解,對學習者應更有幫助。

讀故小記(三九):吃了老娘的洗腳水

2021-12-08 21:10:50

今天這一篇,不算是讀故筆記,倒有點像學術考證。水滸裡孫二娘那句“饒你姦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腳水”,到底是什麼意思?一種理解,是洗腳水指代蒙汗藥;另一種理解,是“你再姦,也中了我的圈套”的形象化表達。利用中哲(ctext)查“洗腳水”,發現一些別的例子,多無關乎蒙汗藥。如此一來,似乎是第二種理解佔上風。然則何以有這麼一種說法呢?讀江紹原的小品文,中有一篇略謂,

民間有一種迷信,說你若對某異性起意,就設法把自己的口水(一說小便渣、一說某種符煉成的水)給伊飲下,伊便會愛你,並乖乖聽你擺佈了。故今俗語,凡一個人過分聽從別人的,便說——“一定吃了他(她)的口水渣/尿腳/符水了”。(“大家小書”的《民俗與迷信》中的《用口涎及小便的“吸愛術”》)

這個說法,是往性愛方面拓寬了語義。不知“洗腳水”云云,可照此理解否?且按孫二娘的路數,這話的意味,似在本義和引申義之間,倒是“絕妙風話”也(金聖歎語);我所見其他小說用這一說法,便不能這麼貼切。果然如此,本篇倒又算談及寫小說的正業了。

讀故小記(四〇):《吶喊》零札

2021-12-30 21:35:05

《吶喊·自序》“但既然是吶喊,則當然須听將令的了”。按“吶喊”照說不是一個軍事術語,因此聯繫著“聽將令”,並不算巧妙,然而竟能起到順承的作用。此類順承,是“做文章”的技巧,而處處都使,便流於滑,反顯得不必要。誰想《吶喊》裡的小說,也很有這種“做文章”氣,似乎每說一個話題,都要由前一個話題看似不經意地引出似的。《孔乙己》的選材和文筆都好,唯是“做文章”氣太重,一節一節的串接,痕跡顯赫,讀者據此一看便知;《故鄉》顯然也有佈置,但細節上的“做文章”氣最少,因而小說顯得渾成厚重,堪咀嚼,我想可跟《風波》、《藥》並列為最好的三篇。後兩篇故事性強,更像傳統意義的小說的範本;《故鄉》是看似隨便寫寫,卻怎麼寫怎麼有,這是我最肯定而企慕的境界,因此我自作主張排它在第一位。

以上是無用的“批評”,可以打住了。以下記一些技術性的東西。《狂人日記》“我便問他,‘吃人的事,對么?’他仍然笑著說,‘不是荒年,怎么會吃人。’我立刻就曉得,他也是一伙,喜歡吃人的。”這當中全無邏輯可言,何以“立刻就曉得”呢?然而讀者都知道何以能曉得,不可寫,無需寫。這是極簡主義寫作的範本,比那些“做文章”式的邏輯強多了。(比如《明天》裡“但寶儿也許是日輕夜重,到了明天,太陽一出,熱也會退,气喘也會平的:這實在是病人常有的事。單四嫂子是一個粗笨女人,不明白這‘但’字的可怕。”老實說,還得停下想想。)

《端午節》最後,

“我想,過了節,到了初八,我們……倒不如去買一張彩票……”

“胡說!會說這樣無教育的……”

這時候,他忽而又記起被金永生支使出來以后的事了。那時他惘惘的走過稻香村,看店門口豎著許多斗大的字的廣告道“頭彩几万元”,仿佛記得心里也一動,或者也許放慢了腳步的罷,但似乎因為舍不得皮夾里僅存的六角錢,所以竟也毅然決然的走遠了。他臉色一變,方太太料想他是在惱著伊的無教育,便赶緊退開,沒有說完話。方玄綽也沒有說完話,將腰一伸,咿咿嗚嗚的就念《嘗試集》。

按《韓非子·說難》“所說陰為厚利而顯為名高者也……說之以厚利,則陰用其言顯棄其身矣,此不可不察也。”這一段小說可為《韓非子》的註腳。一種反常識的心理,能推動故事,這是我為之拍案叫絕的。明年正打算看看《韓非子》,多瞭解人的不理性,以為自己寫小說的積澱。

《社戲》“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輕松了,身体也似乎舒展到說不出的大。一出門,便望見月下的平橋內泊著一只白篷的航船。”我很疑心這隻船倘不是白蓬的,而是黑蓬的,作者是否還會提它的顏色。一般分析此段,只說那“身體大”的修辭,然而這“月下”更值得學習。看似並非修辭,然而一點點情景的心理暗示,便足以折服讀者,令他們明白作者的心情了。《藥》運用日光的技巧,自不必說,此處運用月亮,才是極簡而經濟的筆法,益見出作者的功力。

《風波》結尾結得倉促,是它最大的優點。《明天》我以為到“只有那暗夜為想變成明天,卻仍在這寂靜里奔波”便可作結,後面無須加上狗叫。大抵魯迅樂於描繪破敗(李長之《魯迅批判》說魯迅最擅長寫農村,不善於寫城市,我這次讀《吶喊》後很同意),以為要加上這狗才深刻,只能說個人審美不同,我實在不以為然。

《明天》的題目起得好,悲劇而起一個看似積極的題目,若即若離。《風波》也好,題目本身就給事件定了性。

《白光》陳士成想象中舉那一段,“雋了秀才,上省去鄉試,一徑聯捷上去,……紳士們既然千方百計的來攀親,人們又都像看見神明似的敬畏,深悔先前的輕薄,發昏,……赶走了租住在自己破宅門里的雜姓——那是不勞說赶,自己就搬的,——屋宇全新了,門口是旗竿和扁額,……要清高可以做京官,否則不如謀外放。……”省略號用得好,利用象似性,有“感覺派”的意思。此法可學習。

魯迅喜愛用跳脫的寫法(參看“三十六計”一篇),讓我記起《圍城》中“以後者四個月裡的事,從上海撤退到南京陷落,歷史該如洛高所說,把刺刀磨尖當筆,蘸鮮血當墨水,寫在敵人的皮膚上當紙”一處。大概是看得太穿的人都怕尬,因此只好三十六計,不寫為上,算是故作冷臉,不顯熱心。魯迅用跳脫法實在太多,讀者隨翻一頁都可見到。往往覺得某處寫得好,細細分析,本質上還是跳脫法。此外仍有不少金句,自己可慢慢琢磨,沒什麼非得在此記錄的。

讀故小記(四一):故事發動

2022-01-03 22:15:58

《百喻經》頗有些無厘頭的設定,可以激發寫故事的靈感。其中最震撼的無疑是牧羊人的故事,

昔有一人,巧於牧羊,其羊滋多,乃有千萬。極大慳貪,不肯外用。時有一人,善於巧詐,便作方便,往共親友,而語之言,“我今共汝極成親愛,便為一體,更無有異。我知彼家有一好女,當為汝求,可用為婦。”牧羊之人,聞之歡喜,便大與羊及諸財物。其人復言,“汝婦今日已生一子。”牧羊之人,未見於婦,聞其已生,心大歡喜,重與彼物。其人後復而與之言,“汝兒已生,今死矣。”牧羊之人聞此人語,便大啼泣,噓欷不已。

不排除是因為在《書劍恩仇錄》見過這故事,所以感受格外強烈(另一個震撼的是熊的故事,竟也在《書劍》引用之列)。但就說故事的技術而言,既有一個“虛構妻子”的設定,便從此一線發展到底,直到兒子都死。換言之,故事線需要發動起來,而且要有一種音樂性的結束。另一個故事說,

昔有愚人,其婦端正,情甚愛重。婦無直信,後於中間共他交往,邪婬心盛,欲逐旁夫,捨離己婿。於是密語一老母言,“我去之後,汝可齋一死婦女屍,安著屋中。語我夫言,云我已死。”老母於後伺其夫主不在之時,以一死屍置其家中。及其夫還,老母語言。“汝婦已死。”夫即往視,信是己婦,哀哭懊惱。大稽薪油,燒取其骨,以囊盛之,晝夜懷挾。婦於後時,心厭旁夫,便還歸家。語其夫言,“我是汝妻。”夫答之言,“我婦已死,汝是阿誰?妄言我婦。”乃至二三,猶故不信。

這個故事的設定也很有趣,可其結尾不令人感受到音樂性的結束,從而有“還沒說完”之感。這兩個故事結尾的高下,值得細細玩味。

順便說一句,前一個牧羊人的故事和我聽過的一個笑話有點相似。說有個人去看醫生,說自己夜夜做怪夢,夢見老鼠在踢足球,已經一個多月了。醫生開了一副藥,說回去吃了就好。那病人問能否明天才開始吃。醫生問他何故,病人說,“因為今天晚上是決賽了。”這個笑話的笑點,該也歸功於於夢那一線的發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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