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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說好書_《八尺門的辯護人》＆《流氓王信福》_正義是否有標價？

2023 年 7 月 8 日

幸與不幸，很多時候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罷了。

1.《八尺門的辯護人》

活了七千多日子的Abdul-Adl，究竟是經歷了什麼樣的旅程，才從無邪嬰孩變成殺人惡魔。這不是印尼與臺灣間三千七百多公里足以鋪陳的故事。

這本有很多人大力推薦，實際一讀，Holy媽祖（這句話很有力又自帶喜感，每出現一次都會嘴角上揚），還真的是精彩。

全書有大量法律相關用詞，對於法律小白的我而言，介於淺顯易懂與晦澀難懂之間，也就是不可能無腦地快速閱讀，但在腦中轉個兩圈就能理解的程度，議題是沉重的，但一些人物的互動詼諧有趣（我愛某人各種政治不正確的嘴賤與冷笑話），所以不難啃。

有些小說想探討的議題太多太廣而有失焦或分散不深刻的問題，不過這本小說卻以16萬多字的篇幅就把超多議題（宗教信仰、原住民、移工、遠洋漁業、死刑、司法案件與弊病、政治角力與權謀等）囊括其中且不會顧此失彼，揉合多方立場與利益糾葛，是其厲害之處！

我必須承認，在閱讀之前，我對早已臭名遠揚的台灣漁業實態所知甚少，對其中的血淚只知皮毛，某種程度上是刻意不想去了解。我以為讀小說或許容易些，卻不然。漁工實在歹命，外籍移工更甚，不忍太深入去想像他們的處境……。

「殺了他，一槍殺了他。殺到底，沒有人會在意。龜山島沒有龜，和平島上沒有和平。殺了他，一刀殺到底。送他回老家，他的老家有千座島，我的故鄉是殺人島──」

小說開頭，主角佟寶駒（Takara，寶哥）的父親佟守中因失去親人與長期的壓榨而在酒後揮刀砍傷二人，入獄十年。佟寶駒則在喪母後奮發向上成為公共辯護律師。

當了二十幾年的公辯，他最終答應大學同窗林鼎紋的轉職邀約，盤算著領完年終就提出退休申請，轉職律師。卻在這時接到了海濱命案──印尼籍漁工Abdul-Adl砍殺船長（鄭峰群，佟寶駒的表哥兼玩伴）夫婦並溺死其幼女。

為這般冷血又不知悔改的殺人犯辯護，讓寶哥成了眾人口中的「魔鬼代理人」，遭受族人仇視、被父親鄙視。看似單純的命案，背後卻牽扯出各種盤根錯節的利益、權力與政商關係。

佟寶駒這個人物複雜而衝突。

他是原住民，但是不菸不酒不信神並長期迴避原住民議題；他的父親犯罪入獄母親過勞而死，與部落族人間的情感產生矛盾與隔閡；他曾是弱勢群體的一員，一心一意逃離，憑一己之力爬出底層成為律師，他聰明善辯不合群又不按牌理出牌，有時漫不經心得過且過，有時又精準老到，內心的正義之秤可以因應現實隨意搖擺。

在臺灣這塊土地上生活，還是需要一點運氣。

少時玩伴彭正民因為他「做得到」而討厭他，人人都說他幸運，但他認為許多人的不幸是因為不夠努力。身為全知的讀者，我覺得寶哥的經歷實在跟幸運二字沾不上邊，所以當天之嬌女陳青雪（法務部長）質問他「你為什麼就是不肯承認自己很幸運？」、指責他自私時，我也在心理murmur「像妳這種一生順風順水輕鬆站上頂層的菁英憑什麼這般評價他人？」，根本是莫名其妙的道德綁架。

然而，隨著故事的推進，心境也開始隨著寶哥開始產生變化。幸與不幸，很多時候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罷了。

佟寶駒在結辯陳詞中如此說道：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世界上運氣最背的人。生在八尺門部落，用船板當門，和幾百個人共用一間廁所，父親是罪犯，而母親為了養活我，疲勞地死去。有人對我說，你能念大學，能夠在法院工作，能夠不去跑船、不作清潔隊員、不作土水、木工，真的好幸運。我只想回他一句，操你媽，那不是運氣。弱者只能寄望運氣，而我不是。我靠的是努力。

可是有好幾次，我差點被仲介騙上船。因為我需要錢。念書要錢，生活要錢，埋葬我媽也要。但我卑躬屈膝地活了下來，我什麼都肯做，就是不跑船。因為我那個混蛋老爸常說，在漁港，被宰的不一定是魚。這句話，是他給我的唯一禮物。

（中略）是的，那些人說對了。他媽的，我是幸運的人。我不認為殺人者無罪，但是在這個法庭上，在臺灣的司法裡，死刑不是法律問題，卻是運氣問題。這麼顯而易見的事情，在所有人面前，竟像是一則笑話……。

「一個人要有多幸運，才能像諸位一樣，坐在舒服的位置上，認定這世界十分溫柔，而我們擁有絕對的權力，對罪犯殘忍？」

書中有好人壞人，更多的是不得已的人，就連彭正民都讓我覺得悲傷想哭。整本書有幾個震撼的轉折點，也有幾處讓我讀到哽咽，然後脆弱的心臟又被最後一個篇章碾壓，按下完讀鍵後真的忍不住仰頭長嘆。

2.《流氓王信福》

什麼都是錯的。當時代錯誤的時候，什麼都不可能對。

這本算是替死刑犯王信福翻案的非虛構著作，全書佐以大量實際的資料，可算是有理有據，但不會覺得硬，行文頗為流暢且帶文學性。作者耙梳各種資料的嚴謹態度令人佩服，而中後段的切入角度更是令我驚艷。

閱讀過程中一直聯想到韓劇《某一天》裡那個自帶偏見而堅信自己並未冤枉任何人的警察，原來這就是所謂的「隧道視野」！

韓劇中的冤情還算情有可原（畢竟所有證據都對男主不利，連男主角自己都不確定自己有無殺人），但是這起發生在民國79年的嘉義雙警命案，多名證人與種種證據都顯示此事與王信福無關，他只是不巧在事發現場口無遮攔亂發脾氣，結果就倒楣當了替罪羊！後續各種荒腔走板、漏洞百出、毫無邏輯可言的偵訊與審判，都荒謬到令人氣結！

（忍不住去查了查那位有行兇動機、兇槍擁有者、案發後接應、滅證、逃亡、串供、收買、滿口謊言的傢伙，結果完全查無此人......）

操人生殺大權的就叫法官，管他有沒有，我說了算的就叫法官。

究竟誰為兇手，又是誰教唆行兇，都是明擺著的，為何警察卻早早認定王信福才是主謀而導致後續強硬將罪扣到一個無辜之人頭上？根本原因在於王信福有前科。好，那王信福的前科哪裡來？這又要從台灣歷史脈絡（戒嚴、軍政、《流氓取締辦法》等）著手討論，細節就不多說了留給大家自己去讀，只能說，當時對流氓的定義真是讓我嚇到吃手手，愈讀愈覺得活在那個年代的台灣人真、的、好、苦！

總之，作者書中那句「時代的無情在於，新的時代並不打算匡正舊時代的不義，而傾向於繼承它。」做出了結論。王信福其實就是一個無情時代、威權統治下的受害者，他逃了一次又一次，最終仍舊不得不屈服，而即便時間的巨輪持續轉動、司法有所改革，他仍被丟棄在舊時代思維的牢籠中，因為莫須有的前科而無端受累，在草率到難以置信的司法體制中苦等不到該有的正義。

他是暗影以外的暗影，流向島外之島，困坐牢中之牢；漫長的漂流裡，他心之所繫，無非是：重回平等街。

台灣目前已經有一些成功平反的案例，但王信福已經如此高齡（目前最老的死刑定讞人犯），加上每每有殺警命案發生在野黨就會跳出來大肆抨擊執政黨應執行槍決，又或者發生什麼重大醜聞時就會利用槍決死刑犯來轉移民眾注意力……想想《八尺門的辯護人》裡是怎麼說的：死刑案大多是可以拖延的──法律上或程序上都有空間──除非，涉及政治。

他等得到重回平等街的那一天嗎？

《八尺門的辯護人》讀得很悲傷，《流氓王信福》讀得很憤怒。共通點都是令人不禁對各時代中小人物滿滿無力感掬一把同情淚，多希望這些都只是虛構的小說而非現實，卻悲觀地認為這類悲劇仍有可能繼續發生在下一個無辜之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