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r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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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于孤独:John Templeton

William Green 的《Richer, Wiser, Happier》被称为是 2021 年最重要的一本 value investing 领域的书。这本书的厉害不来自于作者是 investing 领域的大佬,而是因为他作为新闻工作者采访了 value investing 的一批大佬。某种意义上讲,它有点像是数学领域 E·T·贝尔的《数学大师》,这本点燃了无数数学从业者内心火苗的传记合集。《Richer, Wiser, Happier》无疑也是这样的书,比起没有正确的视角直接去学习 investing,在人物传记/访谈的沁润下,可能更容易让局外人理解这个领域到底是如何运转的,这个领域的大师们又是如何思考的。

John Templeton 的部分被放在了第二章,标题是《The Willingness to Be Longly》。之前在《播客|《更富有、更睿智、更快乐》:新一代价值投资者的良好生活提案》中聊到过,William Green 在书中坦诚地提到过,John Templeton 并不是自己特别中意的访谈对象,因此这篇采访可能带有自己很强的偏见性。我也因此而暂时搁置了对这篇采访的阅读,先将自己感兴趣的其它人物阅读干净。

这一切似乎都是早有安排,在我没有准备好的时候,我没有开始对 John Templeton 这部分的阅读。然而近两个礼拜的一些事情,似乎冥冥中让我准备好了阅读这个篇章的心态,终于开始了对 John Templeton 的旅程。而它恰好解决了我在内心中 struggle 了很长时间的一些问题。

即便是投资领域外的人士,可能也会高度认同这样一句话:要在投资领域获得超乎寻常的收益,你就必须同「大众」不同。因为市场本身是「大众」的集合,依附主流的趋势只能让你取得平均收益,无法取得超额收益。同样的论述或许常见于科研或者数学领域,每一个研究者必须保持充分的独立和孤寂,必须要以跳脱于常人、前人的思路去切入一个问题。主流的 perspective 只会将你引入同样的死胡同,唯有与众不同的视角,才能让你独辟蹊径找到创造性的解法。

这样的属性注定了:你必须保持孤独,你必须时时刻刻站在大众之外。更极端地讲,你必须是一个“反大众”的存在,要习惯性地对“主流”产生排斥、习惯性地对“聚集”产生“不适感”。你会逐渐对「种群」的聚集、思想的统一产生逆反,对独立性的小众视角感受到越来越多的 high 点。而这些特质,终将会把一个人的性格和思维方式引入同一个地方:孤独。

这种对孤独的极端追求,同数学中对数学家的要求极其相似。只是,在少年时期阅读《数学大师》时,那种对「孤独」的追求更像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刻意为之。而在当下,当整个人的思考方式、行事作风甚至内心的 high 点已经不可避免地烙上了数学的印记后,再看同样类似的叙述则会产生完全不同的感受。因为研究商业的关系,于是总是想破解 startup 的核心主线,因为它显然同做科研是不同的。曾经的一个思考是:

段永平:我就觉得像我们做产品,最重要的就是你找到别人需要的东西,然后你去满足他,就完了。如果你哪一天没有这种激情了,那你的公司就离死不远了。

段永平这段稀疏平常的话,是对「产品」和「商业」高屋建瓴的透彻概括。但这段话的含义,似乎比看起来的意思要丰富许多。

1、做产品、做公司,要有一颗好奇心,而且是一颗特别的好奇心,即:对寻找「其他人需要什么」这件事情很有兴趣,也能因此而感受到乐趣。如果将其作为解题游戏来看,那么你需要对破解“他人需要什么”这个谜题很感兴趣,甚至为之着迷。

可以立刻想到的是,如果你基本上只对自己的事情感兴趣,那么,你天然会在「做产品/商业」这件事情上有所劣势。对他人感到好奇、对他人的诉求感到好奇,是做好产品/商业的重要第一原始动力。

但显然,对于做科研、学术的人来讲,这样的「好奇点」和「热情所在」会有所不同。做科学、做研究通常要求你特立独行,不去在意「他人」的感受,甚至要刻意忽略「他人」对你的感受与评价。无它,因为你的目标或者说服务对象,是第三方的客体:真理。而作为与你一个种群的同类,则不能为之感兴趣。因为它会延迟/妨碍对真理的探求。

2、这个「别人需要」包含了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这个「别人」的「类别分布」是什么。你的产品和商业回报,不仅不能脱离「人群分布」而独立存在,甚至完全取决于对这个分布的“应和”。每款产品受制于“时代”。这个“时代”的具体所指,便是特定的「人群类别」分布。

每一个时间段的「类别」会有所不同,有的类别 A 是在新时代是被突然创造出来的,不曾在历史中露过面。而新时代的「类别」影响力排序,则又是不同的。在 t 时代成功的产品,往往无法在 t+1 的时代取得成功。无它,t+1 所在时代最具影响力的「人群类别」,已经不同于 t 时代。

3、在这个意义上讲,做产品、做商业,本质是对「人」感兴趣、对「人」的「类别划分」和「分布」情况感兴趣、对「人群分布」下每个类别的「人群诉求」感兴趣。

这同做科研的思考方式会极为不同。如「1」所述,首先对「人」感兴趣,就意味着没有其它的超脱于系统之外的「神」存在,有的只是「你我之间」。再来是,对「人」感兴趣意味着没有一劳永逸的解法(它意味着有超越系统的「神」可以无差别固定打压),永远是在动态博弈、永远是在「反身性」所构建的复杂性、随机性中摸爬滚打,像西西弗斯一样:不断地梳理清楚当前的「人群类别分布」和与之对应的「诉求分布」,然后被「新时代」的变化所打散、打乱。然后又从头开始,再次梳理出新时代的人群分布和对应诉求。

4、做科研的那种“不顾旁人只顾第三方真理”的好奇心,有什么切实可行的转化方法,同做产品/做商业的那种“没有第三方、只顾你我之间”的好奇心,相结合吗?

我能逐步意识到在商业和产品的世界里「加入大众」是核心、是被奖励的对象,而总是想要「站在大众之外」则注定是一条死路。我困惑很久、挣扎很久、也尝试过各种方式去融入大众、融入普通人的思考。但我发现,早已被数学所塑造的自己,已经完全无法进入到「大众」之中。无论你多么努力去尝试,你会下意识地对这种「融入大众」产生心理上的排斥、产生意义上的质疑,甚至,即便是你成功地 hack 了某种大众思维方式后,自己并不会因此而产生狂喜,也并不会因此而积极地利用这一发现去构建产品或者商业实体,自己只会默默摇一摇头、叹口气。

在这样的主动远离孤独而不得的情况下,似乎才能理解孤独者的宿命:不是因为“为赋新词”而强行贴上「孤独」的标签,而是,即便是你想要融入大众、想要不站在大众之外去思考问题,你发现你的身体和心理已经会自动产生一种撕裂感和背离感。在这个意义上似乎可以承认,「孤独」是你不可挣脱的宿命、也是你的 high 点所在、更是你的能力圈的范围所在。妄图背离这个能力圈、背离自我 high 点对自我的正向反馈去做事,只会万劫不复(一个非常容易混淆又难以判断的差别是「能力圈」同「舒适圈」的差别:你的 ambition 是在跨越「舒适圈」寻求进步,还是在跨越「能力圈」追逐妄念?你的 conservative 是在坚守「能力圈」贯彻本分,还是在滞留「舒适圈」贪图安逸?)。

关于 high 点,书中提到的一个例子恰好也是我曾经思考过的 topic:那些组织的 CEO、领导者,似乎大概率都是喜欢足球、篮球、棒球这些集体运动的人。而反观科研工作者、investor,他们所热爱的体育项目则集中在:羽毛球、网球、游泳、高尔夫球这样的独立项目中。这其实已经是个人 high 点的写照:作为一个组织的领导者,他们更为重要而务实的工作是团结、维护一个集体,热衷于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能够从 social 中产生凝聚力和成就感。但对于依托孤独的独行侠(科研工作者、investor)来讲,集体、social 是生产力的负担、是阻碍取得成功的障碍、是个人成就感的破坏者。即便是 social,作为个体的我也更加偏好于 1 on 1 的深入交流,而不是一群人在一起的七嘴八舌。

而 John Templeton 的这一章对 investor master 的刻画,终于为我扫清了迷雾,让我清醒地意识到:背离孤独不是在突破自己的舒适圈,而是在背离自己的能力圈。并且,仅就“巨大的金钱回报”这个角度来讲,能够实现它的方式不仅有依托于“集体属性”的 startup、产品构建的道路,还有 value investor 这样的领域可供孤独者参与。某种意义上讲,曾经对商业的兴趣,其出发点在某个时期对“金钱”随大流式的无脑盲从。但即便是以这个为目标,我想,我也找错了方向:反大众的孤独者实现巨额财务回报的方式不是创业、不是做产品(因为它们要求对人群关系的维护,要求对「大众」的同理心、对「人群」的融入),而是 value investing。后者重度奖励背离大众的孤独者,也重度奖励在各种严密逻辑下的吹毛求疵:你不会因为各种吹毛求疵而受到抨击,相反,你会因为吹毛求疵而设置的 high bar 而获得极好的投资标的。

如同「诗词」的创作者和评论者依托的是完全不同的思考体系和技能系统,商业/产品的开创者和 value investor 所依托的思维体系也会完全不同(但 VC 的思考体系则必须同创业者相同)。好的产品无法依靠严密的逻辑而被创造出来。作为新鲜事物,它更多的是从各种误差、谬误、机缘巧合中被孵化出来。

(创造试错的一大难点是:你总会局限在自己的已有「经验」和「认知」中,不断地做着「同质化」的试错,虽然你以为是在做「异质化」的尝试。而往往,那最后一步通往「异质化」的关键试错,并非来自于自己的主观构建,而是来自于无数次尝试所堆积出的「系统误差」。这个“背离一切主观臆想、不在主观构建的尝试路径中”的误差所指向的路径,将实质性地把你推向一条异质化的试错尝试,从而产生真正的创造。

在这个视角下,无数次的辛勤主观试错,除了累积需要排除的必要数据外,其实就是在等待系统误差的发生,等待它的降临,将你推向一切经验与认知之外的无人之境。)

你无法通过「智识上的严密」和「认知的高度」去否定一款产品,因为新生的事物和变化莫测的市场心理不知道会组合出什么样的奇怪匹配。很多的后验之见,不过是强行解释,那并不是「创新」的源动力。而这样的特性,对独立思考者来讲,则是巨大的减分项。因为他们最大的优势无法为他们创造最多的利益,反而会因此而错失重要的革命性产品/公司。

我想,这是这么多年自己参与/研究商业、产品的残酷结论:我的「个性/禀赋/high 点」并不适合直接参与到商业活动中、不适合参与 startup 的探索、不适合打造产品、不适合 VC 领域的投资,我更适合的是对 independent thinking、对 critical high bar 重度奖励的领域:value investing。经营公司、打造产品无疑都不是个人活动,他们更像是篮球、足球这样的集体运动,需要团结组织成员、不断通过 social 构建凝聚力,然后以融入大众的视角去贴合他人的想法。这些都不是个人的游戏、不是能够奖赏“背离大众”者的游戏。孤独者,终究必须返回到奖赏孤寂性格与独行侠的领域。

除了对“奖赏孤独”的领域筛选外,另一个需要考虑的问题是对孤独者自我的保护。无论一个人再怎么倾向于独立,他也都逃脱不了物种进化中对 social animal 属性的限制,或多或少总是会有一些对同为孤独者的其他伙伴的向往。你必须设置非常高的门槛来筛选你的交流者。一旦你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 thinking/story 交换出去,就类似于将自己的底牌交给了对方,此时,对方的任何举动都可能对你造成实质性的重大打击。在这个意义上讲:交换「故事」比交换「身体」还要危险。

但显然,既然是如此的 high bar,那必定能够通过的人会少之又少,很可能你几年都遇不到一个这样的交流者。一个现实的问题便是:孤独者如何去排解内心的倾诉欲和 social animal 基因特征带来的孤独感呢?我想,这种方式只能是「创作」。同一个人直接交流对孤独者来讲是巨大的赌注,于是可选的方式只能是“非人”的选项。而智识上的多余精力,几乎只能通过创作/构建作品来得以宣泄。independent thinker 的宿命是,只能依靠「创作」获得慰藉,而无法通过 people relationship 获得宽慰。停止创作,不仅会丧失创新的日课积累,更是会堵塞自己获得 inner peace 的唯一途径。

我想,这是这篇 John Templeton 采访对我的重要意义所在,让我更加清晰地认知到了自己的能力圈和舒适圈的差别,让我意识到了什么才是自己应该参与的游戏,让我不得不筛除掉一两个投入过巨量时间与精力的游戏,让我更加清醒地多认识了自己一些。

不自欺/认识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是一生不断的修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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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忘录:The Dhandho Investor

BBQ - 2022.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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