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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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悲哀也可以說吧,事物的味道,我嚐得太早了」讀石川啄木

早起信手翻了翻日本詩人石川啄木的《一握砂》,「來到了郊外,不知怎的,好像是給初戀的人上墳似的。」失笑,暗戳戳地在心裡拍案叫絕。俳句字三行,翻譯為中文不過20字上下,讀起來甚至不要半分鐘,每次讀來,卻像是有一支短暫又意味悠長的歌哨在耳邊響起。

在聊石川啄木之前,簡單地說一下俳句(Haiku)。俳句是一種非常直覺的文體,即景詠物,在日語裡使用5,7,5的音節長度為多,一首共17個音。因日本獨特的,對四季的感受,在俳句中必定要挾帶一個季語。所謂季語,是指指代春夏秋冬和新年的詞彙,季語與日本人像是一個約定,召喚出對應的季節風物感受,對故鄉和幼年時代的眷念。比如說,春的「雪解」、夏天「薰風」,秋的「朝顏」和冬的「神無月」。俳句就是利用這些季語,寥寥幾筆,在人與物,人與當下的心情之間編織起的短歌。

被稱為俳聖的松尾芭蕉的名句:古池や / 蛙飛びこむ / 水の音 。譯文:古池塘,青蛙跳入水中央,一聲響。

在極小的空間裡,抓住一個瞬間,寧靜被打破,又迅速回到寧靜中。這首的翻譯也極盡音韻之美。

最喜歡的小林一茶在經歷了許多人生的變故之後寫下這句:我知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暫。然而,然而

「然而,然而」,後面有許多未盡的話,但又難以言喻。在小林人生的特定當下,傳遞出一種心境,解釋他的處境,在當下變得很重要。

石川啄木是俳句的後輩,周作人20年代翻譯了他的詩集,結集為《一握砂》,沒有翻成一把土之類。「一握砂」從他的一首俳句中來:「不能忘記那頰上流下來的,眼淚也不擦去,將一握砂給我看的人。」

對於中文讀者來講,周作人的譯作對石川啄木能夠得以傳播尤其重要。 石川只活到26歲就死了,短暫的一生飄泊坎坷,他當時處在日本社會轉型期,「大逆事件」就是在他的創作階段中發生的。這些事都對他有刺激。石川啄木在當時有人贊其才,但也算不得非常出名的詩人。恰恰是因為他除了短歌之外,還寫了一些比較左翼激進的詩,這個原因使他被劃入左翼,當時的政府委託周作人翻譯,假如不是這個原因,石川啄木恐怕被外國讀者挖掘還有更多曲折。

這裡有一首能代表他革命激情的一首短詩《無結果的議論之後》

然而石川啄木並不是一個真正的革命家,他甚至沒有革命者長久戰鬥所需要的健康身體。作為短歌詩人的石川,心懷直白、恳切的悲伤,記錄他自己生活中非常瑣碎的,甚至不值一提的得失,憂歡,百無聊賴,像是結繩記事的人生一樣。正是這些瑣碎,在我看來正是他的珍貴之處。他在俳句的短小中,輕巧地嵌入一個稍縱即逝的東西,或許是情緒,或是某個即景,很多時候帶有遲疑,一點點絕望,和不指望被別人看到的心情。還是用石川的詩來感受好了:

1. 對著大海獨自一人,預備哭上七八天,這樣走出了家門。

2. 說是悲哀也可以說吧,事物的味道,我嚐得太早了。

3. 不會處世,我不是私下裡,以此為榮麼?

石川在很多的詩裡講到了死,但是自己又沒有足夠的勇氣自殺,在東京失意時想坐電車去郊外自殺,但又怕走太多路中暑,又想去臥軌,但又怕死狀登報被人恥笑。像是因為有一件毛衣未得及穿而不捨得死的太宰治,石川內心的孱弱糾結,也正是一次次與自己鬥爭的過程,才產生了這些俳句,正是石川的敏感,讓自己糾纏的人生所析出的詩人價值,還帶有微妙的向死的幽默。

再比如這兩首:

1. 我感到一種濕漉漉的,像是吸了水的海綿似的,沈重的心情。

2. 雖然是閉了眼睛,心裏卻什麽都不想,太寂寞了,還是睜開眼睛吧。

作為讀者,很難形容這樣的貼切,整個過程短短三句把無關的東西剔除得乾乾淨淨,這些詩看似寫得漫不經心,其實又好像用了很大的心思,這個心思很可能是一種詩人的直覺,對自己沒有否定,讓人讀起來不吃力。石川啄木的俳句適合隨時翻著讀,似乎總能讓這些句子把當下的你看透似的,可以和自己的生活無縫連接,人總有喪的時候。

我最喜歡的是這首:

那天晚上我想寫一封,

誰看見了都會,

懷念我的長信。

讓人想起里爾克《秋日》裡的名句:「就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在林蔭路上不停地徘徊,落葉紛飛。」從這個角度來想,好的詩歌,都是寫給自己的信,或者愛人的信。而越是自我的東西又越能激起大多數人的共鳴,這一點上,詩人應該有很清晰的意識(相信看起來很喪的石川啄木也如此),但做的不刻意,熨貼準確,便是詩人的修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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