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外的书】以昨天的《一滴泪》见未来

近来爱国主义教育法草案的横空出世，是让我感觉有点意外的事情。

众所周知，在中国所谓爱国主义教育一直都有，最近几年更是在学校教育中大大增强，同时社会充斥大量极端民族主义的思潮和文艺作品，在疫情之前和疫情初期，中国人的民族自豪感达到了巅峰（癫疯）状态。既然形势一片大好，为什么要把已经在做的事情用法律的形式定下来呢？难道爱国也要依法才行了？

很显然，前提条件变了——形势不再是一片大好。当经济下行和失业的压力扑面而来，曾经积累的问题（比如房地产风险）又面临无解状态，经济复苏遥遥无期，外部环境不断恶化的情况下，党担心人们今后没有从前那么爱国。他们更担心的是，会有更多人以党所不希望的方式爱国，万一有人爱国不爱党怎么办？万一他们以爱国的名义散播负能量怎么办？万一哪个刁民以爱国的名义反对我怎么办？那就把爱国写进法律吧！韭菜自发爱国动力不足我就加以刑罚让他们不敢不爱，刁民爱国姿势不对就用法律强制纠正。

爱国教育法草案的看点

除了强化对学生的爱国主义教育外，我认为草案中有几点应该重视，虽然现实中已经部分发生，但写进一部专门的法律之后，强制的意味不言而喻。

1. 用法律的形式把爱国和爱党绑定在一起。

2. 用强制的手段将爱国教育摊派到各级部门单位，爱国教育变成各级单位的责任。

3. 按照法律所定义的方式爱国变成一种公民义务，任何不爱国的行为都被上升到法律的高度。

4. 国家鼓励爱国主义导向文艺作品被写进法律。

第一点是党想达到的目的，其他都是手段。第二点保证了爱国教育可以当作政治任务通过党组织执行下去，爱国主义教育或许成为一项重要的考核指标；第三点是威慑每个公民个人，让他们不敢有不爱国（实际上是爱党）的言行，不管你心里面爱不爱国，你必须表现出来爱国，这样每个人都会觉得大多数人都很爱国，让每个人感觉到自己有哪怕一点负能量都是危险的；最后一点是为了动员全社会的文艺工作者加入到宣传机器中，一旦宣传机器开动，一切文艺作品都将回归为政治服务的状态，那么我们看到的将是不仅是大街小巷的政治宣传广告，就连我们的手机屏幕里，也将到处充斥爱国主义宣传。

所有这一切，都在为党所认为的惊涛骇浪发生的那一刻做准备。局势越恶化，他们就越紧张，爱国主义教育法就会执行的越彻底。当这部法律真的施行并彻底执行的时候，实际破坏力必将超出字面范围好几倍，等待中国人的将是上个时代的噩梦轮回。

引用一句被说烂了的话：历史不会重复，但会押韵。我不能确定未来具体会发生什么，但当我们的自由空间一点点缩小，当权者对政权安全的关切优先于其他任何指标，统治机器极度紧张的时候，中国人的生活也会向毛时代回归（当然并非简单的重复）。我有一个预感，我们现在就站在滑梯的顶端，只要被稍稍用力一推，就会滑向毛时代的历史的螺旋。这个时刻什么时候到来，以怎样的方式到来，我们无从得知，但是我们可以从当权者们所作的准备工作中看出一些端倪。同时，我们可以从历史当中寻找近似答案，去设想一旦局势滑向了那个螺旋，我们的生活将发生怎样的变化。

我之前也在文章中也曾说过，因为统治者让人民看到的是虚假的、删减的历史，在信息被管制的情况下，普通民众也只能从虚假的历史中总结出错误的经验，而那些所谓负面的阴暗的历史却被统治者用来总结出新的经验教训用来对付被统治者。中国古代是这样，现代依然是这样，因此阅读伟光正历史背后的所谓”黑历史“，就变成了我们摆脱思想控制的方法。幸运的是，我们可以通过翻墙或肉身翻墙看到历史的全貌，这让我们有可能总结出正确的教训。

一片苦海中的一滴泪

前一阵读了翻译家巫宁坤的个人回忆录《一滴泪》，里面记述可他从肃反运动到反右运动一直到文革结束的个人遭遇，当然它是不可能在中国出版的。这部书并非从宏观的角度概括地讲毛时代政治运动的起因和过程，而是聚焦于作者自己——一个海归爱国知识分子回国之后的所见所闻和个人遭遇，用他的”一滴泪“映射毛时代不可言说的一面。

或许是作者运气不好，或许是因为他的背景特殊，他几乎是所有政治运动的受害者，使得他的个人经历连贯地反映了那个时代。这对于作者来说是不幸的，但对于读者来说却是理解建国初期到文革结束这段时期政治运动脉络的宝贵材料。另外，他个人的心态变化的描写也让读者从个体的角度理解那段历史，不知不觉地将自己代入极端残酷的环境中，更容易感同身受地理解所谓”人民民主专政“下生存的不易。

这部回忆录按照时间顺序，描写了作者在肃反运动，反右运动，大跃进，文化大革命等运动期间受到的非人道的迫害。作者从一个报效新中国的爱国海归，到在肃反运动中被批判孤立，再到反右运动中被毛的”百花齐放“政策引蛇出洞，被打成”右派“（这里的右派不同于一般意义的右派，是党外思想反动的阶级敌人），被发配到冰天雪地的北大荒”劳动改造“，又在清河劳改农场度过了大跃进和大饥荒的年月，险些饿死狱中，最后在文革中被关”牛棚“，全家下放农村接受再教育。

此外，作者的心态变化也是很值得细细体会的。从初来乍到之时报效祖国的一腔热情，到肃反运动中第一次感受到社会主义新中国下，同志们为了”挽救“他所给予他的”热情批判“；再到反右运动中被剥夺自由和尊严，社会性死亡的绝望；再到大饥荒年代随时面临被饿死狱中的威胁，还要亲手埋葬饿死狱友所产生的巨大冲击；最后到文革的时候，他已经一无所有，虽然文革更加残酷，但看着当年老党员和进步分子们与他这个右派分子一样被打成牛鬼蛇神，他这个历经磨难的右派分子却并没有了之前心态的起伏，而是选择接受、忍耐、活下来。

从右派到苏修特务和反革命

当人们说到毛时代的政治运动，总是会联想到文革。诚然，文革是所有政治运动中最疯狂，破坏性最大的灾难。可是文革并不是一下子就降临的，在它之前已经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政治运动。如今回过头来看，这些运动好像是文革的预演，比如肃反运动和反右运动。相比于文革，它们往往不为人所知，特别是改革开放后的年轻一代，文革只是那露出海面的冰山一角，如果没有先前政治运动对知识分子一遍又一遍的肉体消灭和精神侮辱，如果没有对一代又一代的学校教育中自由思想的清洗，很难现象文革能够有如此强的破坏性，也无法想象这样荒谬的灾难会持续十年之久。而这本书就让我们清楚地看到文革前那“一小撮”知识分子的悲惨遭遇。

当我们纵观毛时代的极权统治，整个中国就好像一台由领袖操纵的绞肉机，总会由人不停地被绞成肉泥。今天打倒地主资本家和国民党反动派，笼络”民主人士“和知识分子建立统一战线，而当敌人被清洗的差不多了，就该轮到昨天的统战对象被打成右派分子予以消灭。当右派被揪出来之后，又轮到曾经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变成苏修分子和特务。可笑的是，反右的时候他们手握右派分子的生杀大权，文革的时候自己却被革命小将批斗关牛棚。再看看那些追求“进步”的知识分子们吧，在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中以放弃自己的信仰和良心为代价，换来的却是在下一次运动中被更“进步”的人打入地狱。到头来，到底什么叫进步？什么叫革命？一言以蔽之，跟党走才最”进步“，绝对服从才最革命。而党是谁的呢？谁的权力大，谁就是党。

不爱国是新时代的“右派”，爱国姿势不对是新时代的反革命

在看完历史之后，让我们把视线拉回现代，请允许我对爱国主义教育法的影响做一些夸张的猜想。

· 爱国的法律化——爱国教的圣经，小粉红的红宝书

当爱国被用法律的形式清楚地定义，统治者又牢牢抓住对爱国的定义——爱党、爱国、爱社会主义三位一体，情况就会有所改变：曾经爱国群众上纲上线无法可依，现在完全可以拿起法律的武器对不爱国的人进行举报和批斗。爱国绑定爱党的法律化，不仅助长了爱国这一概念变成一种狂热的宗教（实际上是宗教的替代品），更变成了消除不同思想的武器。这一点和毛时代对毛思想的狂热崇拜有异曲同工之妙——毛思想不仅是精神原子弹，更在现实中变成了判断谁是反革命的金科玉律。

· 爱国解释权的唯一化——从消灭异己到集体互害

爱国再也不可能被多重解读，党说什么是爱国的什么就是爱国的，爱国就是爱党，爱党就要绝对服从，听党话跟党走。早就被污名化的公共知识分子群体自不必说，他们当之无愧是最不”爱国“的人，他们会被当做新时代的右派打倒；接下来就是那自称左派的青年们，不论你的思想多么地左，多么原教旨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只要不是党此时所提倡的，等待你的就注定是悲剧；那些爱党爱国的知识分子们也不要高兴的太早，当杂质被清洗完，接下你们就会变成杂质，你们是爱国群众眼中的”既得利益者“，在群众看来，你们就是国贼——你们凭什么去西方敌对势力读书学习？你们凭什么在国外买房生活？

希望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过多的脑洞我就不想开太多了，免得有人说我信口胡诌，杞人忧天。说了这么多，都是基于我个人对于一些现在出现的苗头的联想，确实也没有多少根据。我写这篇文的用意并不是去故意歪曲什么，也不是要传播什么阴谋论，而是唤起人们对一个段长期被墙内有意回避的历史的关注，体会一个亲历者真真切切遭遇，提供一个未来最坏的结局。

但我还是希望会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