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峻嶸
李峻嶸

球迷。責任是教研、興趣在競技運動。不想講政治,但偶然還是要說幾句。近作有《Labor and Class Identities in Hong Kong: Class Processes in a Neoliberal Global City》和《足球王國:戰後初期的香港足球》。在臉書和油管管理"運動公社"。

香港足球學冰島?冰島足球的啟示

(刪節版本以「香港足球學冰島?」刊於2020年1月31日香港《明報》

早前香港足總提出一個新目標:香港男子足球隊出線2034年世界盃決賽週的。有人覺得是「發夢都冇咁早」,也有人認為是有志氣的表現。足總突然訂下這麼高的目標,或者與冰島的足球奇跡有一些關係。上個月,立法會民政事務委員會就「香港足球發展」開了一次公聽會。資深足球撰稿人施建章在席上的發言後來在網上瘋傳。印象中施建章當日曾提到,為何當冰島可以躋身世界盃決賽週時,人口比冰島多得多的香港沒有類似的目標。事實上,足總在前年也曾與冰島足總合作搞了一個「足球發展伙伴計劃」。去年足總更找來了原在冰島足總任青訓部主管的艾拿臣(Thorlakur Arnason)來港當足總的技術總監。似乎冰島的故事不但啟發了香港,更是香港足球的學習對象。

一個人口僅得三十四萬人的北歐小國可以先在2016年歐洲國家盃殺入八強,再在2018年世界盃打進決賽週賽並有賽和阿根廷的紀錄,這故事令足球弱國的人會問:「冰島能!為何我們不能?」。足球強國的人也有追問冰島足球的成功密碼是甚麼。近日冰島大學學者Vidar Halldorsson就發表了學術論文,為冰島的成功之道提供了解釋。

Vidar Halldorsson的主要觀點,是冰島體育模式有一個特質:不嚴格區分參與式體育和精英體育。換言之,冰島的體育模式既重視康樂元素,也重視追求卓越的精英元素。在冰島,包括青年人在內的民眾數主要透過社區體育會參與體育運動。這些體育會以半職業的形式運作。雖然教練以至運動員本身絕大多數都有正職(連2013至2018年期間任冰島男足主教練的Heimir Hallgrímsson在任教國家隊期間也沒有放棄其牙醫職務),但他們在俱樂部的付出也是受薪工作,而且教練員也大多是受過專業訓練之輩。

冰島的社區體育會是開放予不同競技水平的年青人參加的。因此,年青運動員不會因為競技水平不夠好而被要求離隊。與此同時,冰島的青年運動中沒有全面的球探制度,所以就算是精英的年青球員,他們都會被鼓勵留在原隸屬的社區體育會而不是轉會到「精英」球隊。因此在這個體制下,冰島的小國腳一方面要跟隨國家青年隊到海外比賽,但亦會回到自己社區的俱樂部比賽、訓練以至參加其他與維持俱樂部運作的義務工作。

冰島這樣的體制顯然與近年足球主流的青訓模式或系統有很大距離。正如Vidar Halldorsson在文中強調,現時主流的體育青訓,是傾向將參與式體育與精英式的體育訓練區分開來的。年少時被視為有潛質的運動員,就會被提拔到精英訓練中心或者其他類似的系統。他們被期望因為受到格外的重視和特別優質的訓練而成才。但不少研究卻對這類青訓系統的成效存疑。有指在專業青訓系統中的運動員,能成功晉身成年隊的比例其實最多不超過2%。

而冰島模式比起主流模式的優勝之處,其一就是因為潛質的年青足球員可以留在自己的社區俱樂部,反過來不會面對太多被過度操練、非人性化規管的壓迫。而且由於社區體育會內的競爭性質不高,球員不會像在職業球隊梯隊成長的球員那樣要經常面對太大壓力。與此同時,社區俱樂部不淘汰球員也意味著一些大器晚成的球員不會因為整個青訓體系的過早甄選而成為漏網之魚。艾拿臣自己就曾對英國《每日電訊報》說過:「我是絕對反對過早甄選的」(見https://bit.ly/3aFC2Uc)。

總的來說,冰島足球可以同時享受到專業和業餘兩套系統帶來的不同好處。因為社區體育會的教練是專業的,所以各人都能接受到質素不差的訓練。而冰島不依賴職業球會的專業足球學院或者專業梯隊,則可以讓有潛力的年青球員不會因為過早競爭的壓力和過早甄選的機制而錯過了盡展所長的機會。Vidar Halldorsson在文中甚至直指冰島足球近年的成功經驗正是對主流青訓系統的有力質疑。

如果Vidar Halldorsson的說法是合理的話,那麼現時足總的2034計劃中的部分內容就顯得有些奇怪。現時足總的初步計劃是要為2034年的適齡球員(即現時5至15歲的人)在今年之後開展集中培訓每個分齡組別最頂級的120人計劃,而且要在十歲以下的階段就開始積極尋找具天份的球員。這種方法似乎正與冰島模式和艾拿臣所主張的不要過早甄選背道而馳。

當然,香港和冰島有太多不同的地方。論運動用地面積與人口的比例和社區的體育運動文化,香港不可能和冰島相提並論。或者正是這些原因,即使艾拿臣現在是香港足總重臣,也不可能將冰島的足球青訓哲學完整地移植來港。而且冰島的足球輝煌時期是否能繼續,仍是未知之數。假如冰島在即將上演的歐洲國家盃外圍賽附加賽失敗而回,要缺席今年的歐洲國家盃決賽週的話,冰島男足國家隊過去四年的成功又可能會被人視為意外。既然只是意外和運氣使然(而運氣確是競技運動無法完全去除的因素),那麼冰島模式也會再沒有甚麼參考和討論價值了。

但或者冰島模式之所以重要,並不是因為這個小國的男足國家隊近年的成績有多驚喜。冰島模式更重要的或者是那種將普及體育和精英體育能融為一體的視野。如果只重精英體育而忽略普及體育,那麼不但體育運動就是純粹追求榮光的工具,非精英參與體育運動的權利也可能因為資源向精英傾斜而減少。但如果只要普及體育而不追求卓越,也難免會被質疑是阻礙個人發揮其潛力。冰島的模式未必能生產世界最強的運動員,也很可能是在特定的社會環境下才能好好地運作,但它背後的原則卻可驅使我們反思將資源投放在體育運動的意義。


延伸閱讀:Vidar, Halldorsson (2020) ‘The Black Swan of elite football: the case of Iceland,’ Soccer & Society, https://doi.org/10.1080/14660970.2019.17104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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