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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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都是我觸動後的延伸—— / IG: wild.guest // 遊走於文學、心理學與哲學的字

【電單車、相機、大背包】|三則短篇故事

「躲在物理上的家裏,我只是沒來由地躺在自己的寂寞,依偎在自己的傷痛裏。把她揹在身上,我反而有遠行的勇氣,這讓我重新感到家的氣息。貓咪,可能是母親的載體吧。」⋯⋯醒來是清晨的陽光,日出煞是動人,在薄霧後。

電單車

孤獨的人想把時間填滿,包括紅綠燈候車時間。「我不喜歡等紅綠燈。駕駛電單車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可以在其他車子等候的時候在旁邊左穿右插,在車的山爬到最前的位置,待綠燈時以最帥氣的速度拋離身後的車群。」他的爸每次在他說要報考駕駛課程的時候,都這樣吹噓一番。顯然地,他是屬於電單車的。


電單車是他唯一知道父親喜歡的其中一樣,其次是釣魚。母親總反對父親的世界,例如說駕駛電單車太危險,說釣魚太無聊,父親想搞網店生意,又說他沒生意頭腦。他知道父親是從來也不喜歡母親那樣,可是父親從來沒說。


那是他第一次坐父親後座,二十三歲秋天的一個晚上。那年中秋他往女友的家裏去,父親沒有如常在家裏守候,他從短訊看到母親一個人吃月餅的照片。隨後的那個晚上,他穿了件薄毛衣,心不情願地坐上了父親的後座,母親離家出走數小時,那是尋找母親的旅程。


頭盔比他想像中沉重,風是他踏單車全速前進時的十倍,二十三度的氣溫竟冷得要命。他在想自己從沒試過這樣看着父親的背影,他首次覺得自己的世界與父親同步,也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世界只有家人。有一段時間,在近郊地區獨居,每天享受單車代步的他沒有想懂為何自己那樣抗拒電單車。那次之後,他好像明了點,也明白為何父親永遠無法向母親解釋自己的浪漫。


他感覺自己同時遺傳了父母的特質,在母親的庇蔭下他學習了安穩,於是報考了私家車駕駛課程。候車時,他羨慕那些在車海之間游動的魚,綠燈時化成提腿就飛的獵釣,他們都不用循主流的節奏跑。母親罵父親把時間表填滿給外人的時候他也內疚自己同樣如此,卻一直假裝懵然不知地聽着。他想拋棄世界時,卻被世界連上。


「你媽媽不喜歡電單車,聽她的話吧。」



相機

城中有位攝影師他特別喜歡,有天看見他的攝影導賞團,連內容也沒看清楚就報名了。


後來到了集合地才知道,導賞團的其中一個要求是要參加者交換相機拍攝,目的是以自己不熟悉的器材尋找自己真正的攝影風格。他向來不喜歡別人觸碰自己的相機,可是看在前輩份上,他還是把自己的相機跟一位女生交換了。


「我非常抗拒使用其他廠家的機身,我跟你的是同一個牌子,可以交換嗎?」


那是一位外表非常陰鬱,戴了一條橙色印有水果圖案的頭巾的女生,話說起來沒有中氣,可是他覺得非常動聽,而且舉止溫文爾雅。既然他的目的只是跟前輩交流,用甚麼機身也沒所謂,跟同廠用家換機亦有保障,於是假裝大方地跟她交換了。


街拍素來是一個人的事,要拍得好照片也講求自己與環境進入同一狀態,走走停停四處張望也是創作的過程。可是在團體街拍就奇怪地成了所有人的事,他不喜歡那種「我拍那人家又跟着拍」的突兀感,然而他自己卻忍不住拍她愛拍的。


她也是愛拍樹、拍自然風景的人,街上無故長了一棵榕樹,太陽灑在其中又是多麼好看,他實在不得不「抄襲」她的視線。他稍稍請教前輩,故意不讓女生聽到,那是不是默許的一種抄襲,前輩只輕輕地說,一百個人拍個夕陽,全部也一樣嗎?


他知道自己問了個愚蠢又人所皆知的問題,在前輩面前他感到丟臉。可是,他實際上想問的是,兩個人有可能受同一種景物與同一種構圖所吸引嗎?話上到喉頭,他又不好意思再追問,於是就放棄,專心尋找自己的構圖。


導賞團的其中一個環節是每個人拍完之後要與對方分享自己最喜歡的十張照片。他們很驚訝大家喜歡的取材也很相似,可是又認為,那只是因為大家走在同一條街上,在同一個時代裏,聽同一個導師講解,大腦一直接收近乎類同的訊息,在那個當下,拍上一樣的東西並沒甚麼好詫異的。


值得詫異的是,大家也這樣胡思亂想吧。



大背包

「お元気ですか。」


她揹個大背囊,拾級而上,看她搖搖擺擺,臉白唇青,我以粗糙的日語問候她。


「OKOK。」


她不太會說廣東話,所以我倆的交流只限於英語與我N5程度的日語。大背囊外,她還領着一隻貓,普通的黃貓,我好奇貓怎麼不會跑走。


「貓,是妳的嗎?」這句我還懂以日文逐格逐格吐出。


「是或不是吧。」她以日語回道。「她很好,一直尾隨着我,陪我走過這段路。」我向她示意日文不太懂,她以英語覆述了一遍。


「為甚麼牠會跟着妳呢?」


「不知道,或許牠怕我會隨時倒下,想來照顧我。又或許,牠嗅到我身上跟牠一樣的一點甚麼,所以跟了上來吧。」


我們來到一個爛頭營,聽說這是許久以前僧侶居住的地方,在高山之巔忽爾覺得自己有點脫俗。我們在上面草草紥了個擋風的設備,讓我們能待上一晚。


「貓跑到這麼高的地方,沒問題的吧?」


「不知道欸。不過,沒給牠吃的食物這倒是問題。」


「給牠一點水喝吧。幸好我帶了個『吞拿魚餅乾餐』,可以給牠分享一點。」


我拆開包裝,用附送的餐匙刮了半罐吞拿魚餵給黃貓,其餘的都分給她。


「這是我們本地人小時候很喜歡吃的零食呢。」這用日文說還沒問題,只是錯了個助詞,她更正了我。


「哈哈,好吃。」


黃貓吃過東西後,依偎在她的大腿上睡得香甜。我問她大背囊裏還有甚麼,她說都是些生活必需品、衣服、少許乾糧,還有一直帶在身上母親的,骨灰甕。


「欸,我看那套電影……啊,《河畔小時光》聽過,在日本不把先人埋葬不是違法的嗎?而且,帶着她到處跑,這樣好嗎?」


「我也不知道啊,反正第一次有親人離去。我沒想太多,只是想到母親喜歡這裏,決定也要把她帶來。」她刮了一匙吞拿魚醬,塗到餅乾上,一口吞下去,沒想到她的嘴可以那麼大。「美味しい!」那是幸福的笑容。


「妳剛剛說貓咪『嗅到妳身上跟牠一樣的一點甚麼』,那是甚麼意思呢?」


她笑了笑,笑容微微在嘴角處壓下一個豆大的坑,煞是好看。「哈哈,我不知道呢。與其說是牠嗅到我身上一樣的一點甚麼,倒不如說是我被牠牽引所以連結起來吧。」


「お元気ですか。」聽她這樣說,我又問好了一下。這次聲線較輕較柔,她的眼角擠出了米粒般大的淚珠。


「OK的。」她摸了摸大腿上的貓咪。「剛失去母親時,是無比悲慟,父親卻還無動於衷地、冷冰冰地工作,或許他也在經歷一場靈魂出竅。躲在物理上的家裏,我只是沒來由地躺在自己的寂寞,依偎在自己的傷痛裏。把她揹在身上,我反而有遠行的勇氣,這讓我重新感到家的氣息。貓咪,可能是母親的載體吧。」


「或許是。背包,會重嗎?」


「嗯,不比孤獨的感覺重。」



我們默言許久,像貓一樣睡着了。醒來是清晨的陽光,日出煞是動人,在薄霧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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