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东京艺文散步｜太田纪念美术馆“黯与光”展览

2022 年 12 月 1 日

浮世绘不动声色地显示了遭受政府迫害仍不屈服的平民气概，奏响他们的凯歌。与虚妄不实的官营艺术对抗，见证了真正自由艺术的胜利。——永井荷风

上周五，感觉实在是要爆炸，就逼迫自己出去走了走，想去看太田纪念美术馆的这个展“闇と光　―清親・安治・柳村”。到了才发现正值前后展期展品更换的期间，所以闭馆了——迷迷糊糊的，出门前也不记得查看一下网站（其实上面的海报有写，但字实在太小了，我贴在门边上，愣是没注意到这几个字）。好在周边能散步的地方很多，就去了明治神宫。

这个展还是很想看，就周六又去了一次。

太田纪念美术馆于1980年开馆，是专门展出浮世绘的美术馆。展品基础是五代太田清藏（1893~1977年）的浮世绘收藏。五代太田清藏是日本实业家，曾担任东邦生命保险的社长。他出生在福冈，1912年毕业于福岡县立中学修猷馆，在中学时即对绘画非常热忱，与志同道合者结成绘画同好会“调色盘会（パレット会）”。此情热遭父亲反对，不得不断念，乖乖在1915年从第五高等学校英语法律科毕业，去读了东京帝国大学的经济学科。东大毕业后入三井银行，三年后辞职。1922年，带着新婚妻子赴欧美考察金融与保险业界，期间初心不忘，遍览西洋美术馆和博物馆，实地体会到欧美对浮世绘的追捧和高度评价。见到旧情人一般，故梦死灰复燃，又是在异国他乡，不知他当时是如何的五味杂陈——也许跟永井荷风一样，也有一腔对本国艺术品流落海外的感叹；这种心情放到我们自己身上，也不是不好理解。总之，从欧美回国后，五代太田清藏对浮世绘的热爱一发不可收拾。从昭和初期开始，横跨半个多世纪，一直在勤勤恳恳事浮世绘的收藏，经战火烧失部分藏品的打击，亦热情不灭。到去世的时候，藏品达到了一万两千多件之多，可以说是日本国内首屈一指的浮世绘藏家。五代太田清藏的藏品在他生前从未公开过，甚至收藏全貌对家人都是保密的。1977年去世后，遗属遵其的遗志，决定公开其收藏，为日本美术振兴出一份力，于是在1980年于神宫前开设了这个太田纪念美术馆。馆内现有藏品一万五千多件，除了五代太田清藏搜罗来的，还有美术馆之后新增的。现在每个月按不同主题展出浮世绘藏品。

关于欧美对浮世绘乃至日本艺术全体的兴趣，永井荷风在《江户艺术论》中也写到过：

1910年再版的塞德利茨（W. von Seidlitz）《日本彩色版画史》（A History of Japanese Colour-Prints）总论中，记载着欧美人研究浮世绘的沿革，十分详细。兹将概要翻译如下。

日本浮世绘首度引起欧洲社会一般人士的关注，始于1862年（文久二年），万国博览会于英国首都伦敦举办之际。该年，浮世绘经由英国哈佛港传送至法国，史蒂文斯、惠斯勒、迪亚兹、福尔图尼、勒格罗立刻注意到这些画。马奈、迪索、方丹-拉图尔、窦加、卡罗勒斯·杜兰、莫奈等各画家持续搜集浮世绘。特别是巴黎的铜版画家布拉克蒙、雅克马尔及塞夫尔陶瓷工会的工艺家，对这项艺术界的新发现最为热衷。这时恰好赛努奇、杜雷特、吉美、雷加梅等旅行家从日本返国，对日本风情及艺术赞不绝口。文学家则有龚古尔、尚弗勒里、柏提、左拉。出版商则有夏邦杰，以及工艺家巴伯迪耶纳、克里斯托弗、法利兹，叫得出名字的人几乎都赞颂着日本艺术。在卢浮宫保存绘画的维洛，率先拟定收藏浮世绘的计划。于是研究浮世绘的风气逐渐成熟，直到1867年（庆应3年）巴黎举办万国博览会之时，已经确定日本艺术的胜利。巴黎的日本艺术爱好家组成尚格拉会，每个月都会在郊外的塞夫尔召开一次晚会。

美术馆外观看着挺低调的，牌子也不太起眼。不是特地过去的话，在表参道和原宿那种遍地精致、就连房子都看起来随时可以去走秀的地方，确实很容易忽视这栋看起来平平无奇实则低调奢华（不是）的楼。

进门买了票，美术馆本身不很大，因此文创区也就是入口处一个小书架放了一些浮世绘画册，以及售票柜台上一个非常小的架子摆了一些明信片，种类不多。看完展览出来细看了一下，本次展览展出作品共两百多件，印刷出来卖的明信片还不到十种。相比之下同为浮世绘专门的美术馆——北斋美术馆的文创区做得好多了，不过那毕竟是单展出北斋作品的馆；太田纪念美术馆藏品涉及画师颇多，不好做也是情理之中。主要还是馆太小，大点的话展品陈设也可以多一些。这次前后期各自展出的浮世绘满打满算也就一百来件（在神保町随便找家古书店翻翻也能看这么多。对不起，开始暴言了），总体给人感觉不错，但后面看展品图册，有些画还是很想亲眼看到。

一层和二层是展区。一层展出小林清亲的作品，二层是井上安治和小仓柳村的作品。如展览标题“黯与光”所示，本展的作品展现了画师们对光影的描绘，也即所谓的“光线画”。在竭尽所能的精确中呈现永恒的静谧，这些画作让我想起另一个人的作品。他在四季和一天中不同光线下描绘同样的物体和风景，力求对光影最大程度的把握，这个人就是莫奈。看小林清亲作品的时候脑海中还浮现一个词——浮世绘中的印象派——而印象派本来就受到浮世绘的刺激，以北斋为代表；北斋本人画风又受荷兰山水画的影响……每念及这种事，总觉得受抚慰。艺术最势利；有来有往最好，而且往来的非得是上品不可。这是美术海上的投我木桃报之琼瑶，艺文上的永以为好。追求卓越的精神，让人们跨越时空和语言的障碍彼此理解，巴别塔真不算什么，到时候大家一起上天堂下地狱，还要勾肩搭背称兄（姐）道弟（妹）的。

一层小林清亲的浮世绘作品被分为七个小区：夜，夕，朝，晴，炎，雨，雪。尤其“夜”一章，如初秋晚风，沁人清凉。他擅长勾勒昏暗中的人物剪影，于静中见动，于无声处见有声。这次展览看到的小林清亲画作，给我印象比较深的几点是，一，他对人工光线的描绘；二，浮世绘各版刷色的不同（摺り違い），可表示同一地点在不同时段的不同光线；三，我在观画时的身临其境感。

《日本桥夜》《隅田川夜》《柳原夜雨》《九段坂五月夜》都展现了煤气灯照耀下的江户，旧瓶装新酒。那时文明开化不久，人们对新生活还很好奇，还处在被新鲜外来事物训练的阶段，这样子出现在浮世绘中，也没有什么违和感。而且小林清亲的这些注视对象，都是寻常街道寻常人，有那么几下我甚至直觉到他眼光就像个街头摄影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