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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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奇读岛步行

真实的生活里没有那么多变幻的时刻。

“你可能有兴趣知道我独自玩的一个小游戏,那就是每天尽可能走路。”——约翰·芬利

1

在陌生的地方,我醒来,发现昨日穿的深蓝色衬衣褪成了锈红色。

我睡在草席榻榻米上,只有一床被褥,半垫半盖。衣服昨夜整齐地叠在脚边。双手拎着领口,又将衬衣前后翻了个面,我还是想不明白变化是如何发生的。用手掌揉了揉眼睛,再看那两件衣服,依旧是锈红色,均匀、沉着。我打开手机里搜索引擎的网页,想了解黑色如何会褪色为红。有人回答说是太阳曝晒的缘故。昨天的场景粗略地闪过我的脑海,从上海乘坐三个半小时高铁,再打车来到这里,一路阳光浓烈,但我并没有在户外度过很长时间。我来奇读岛是为了参加一场活动,大部分时间都在室内聊天。我又想,难道是开了一夜空调暖气的缘故吗?衣服正好放在正对着出风口的位置,干燥如同曝晒?

我不愿穿上这件衣服,可是没有其他选择。我曾有过一件相同锈红色的长袖,在某一年秋天曾穿着它去过北方,坐在看得见周围瓦片屋顶的阳台上喝咖啡,留下一张正视镜头的照片。那是一场愚蠢的旅行,如果现在可以选择,我不愿意再去一次。对了,就是那次,我还被骗走八百块钱,然后告诉自己金钱的损失事小。在把身体钻进锈红色的衬衫时,那张照片的记忆像是一个已经从我的内在脱落,又被粗糙捏合在身体上的零件。

我在陌生的地方总是睡得很好,甚至忽略了榻榻米草席过于光滑,睡梦时枕头移动的事实。这使得我在迷糊的睡眠中醒过一两次。但总体来说,经历了一段轻松的睡眠,并且我在闹钟响起前十分钟就自动醒来。

光透过窗帘照进来,房间内有一种朦胧的光晕。我确认自己已经醒来,在现实世界,却感觉自己更像在一个锈红色的梦里。

2

周末两天,我的行李很少,只有一个书包。拉上拉链之后,我把可以装三百毫升水的随行杯放进外套口袋,带上手机,轻声出门。

民宿的一楼空无一人。一只名为“丁丁”的边牧看了我一眼,坐在地上摇着尾巴;名为“元宝”的橘猫则显得惊惧,快速地逃走至房间里的另一处。我打开蓝色木门的插销,走到院子外面。我朝右边看,对照着手机显示的地图,打算朝岛屿边缘走去。

3

奇读岛,停在望州墨江上,距离入海口不到二十公里。在地图上看它,像一颗鸡心横着被木棍串在烧烤盘上。

岛的东边是整座城市最高端的别墅聚集区域。十年前,政府规划时要将这里打造成“别墅岛”。岛的西边有两栋三十层高的小区楼,还将要建第二期、第三期。小区业主希望岛上多发展餐饮业,方便他们点外卖。但别墅业主不乐意,因为他们每户人家都请了阿姨做饭。

今年岛上居民听闻新消息,政府计划下一阶段要将奇读岛打造成本市的“国际科技岛”。这一设想无论是东边的居民,还是西边的居民都不赞同。但好在什么是“国际”,什么是“科技”,岛民都只知皮毛,在餐桌上抱怨一轮之后,便搁在脑后了。等到下一轮饭局需要嘲讽一个不在场的人的时候再拿出来谈。人们总是这样,慢慢失去愤怒。

4

我住在岛屿的西边。一晚上需要支付七十元房费,“这是淡季”,店主这么说。但在这座岛得到更多开发之前,一年四季都是淡季。我往北边走,走过当地人自己种的菜地旁边的水泥路。春天还未完全到来。八点钟的天光,像在沸水中打散的蛋清。

5

一辆红色桑塔纳在没有红绿灯的路口,等我先走过去之后,再发车。我没一会儿就走到了正在修建的高架桥底下。在巨大的水泥柱之间,我先看见了“售票处”三个字,然后看见了“游泳池”。透过漆绿色的铁门,我看见登上游泳池的灰色台阶和内壁的蓝色瓷砖。

但看不见泳池里有没有水。

这里竟然会有泳池。有谁会来高架桥底下游泳呢?大型施工的声音从某个地方传来。我想象着噪声会让水池在无人游动时也泛起微微的涟漪,而我翻过栅栏,从背包里取出一套黑色的连体泳衣(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带着),戴上泳镜,准备下水。灰头土脸。

6

数字地图上,在看得见“胡公庙”的时候,看不到“太阴庙”。但实际上,“太阴庙”的建筑精致、宏大,胜过前者。

“太阴宫主奉陈十四圣母娘娘香火。陈圣母本命陈靖姑,出生于唐末,幼时在庐山学武学法,艺成后仗剑行侠江湖,为民除害。嗣后被地方时人奉为女神,神灵显赫,护国佑民,有求必应,灵感万分。在明朝时降临本邑护方。

据县志记载奇读太阴宫,始建于清朝咸丰六年(即一八五六年),至一九二零年曾一度重建。一九六九年宫宇迁址西侧建小殿暂安香火。一九八五年……在原址上重新扩建太阴宫与观音阁,以砖木结构。至一九九四年七月被十七号强台风倒毁宫宇,一九九五年……又新建太阴宫及观音楼等处,并用钢混结构的宫殿楼阁.古朴宏伟,飞檐斗拱,画栋雕梁,美奂美仑。”

我读完门口大理石石碑上的介绍内容。这只是其中一小部分,更多内容是镌刻捐款居民的名字以及善款。在一九九七年,当地的侨民遍及法国和美国。在法国的一户人捐了两万元。在美国的一户人捐了一百美金。当然还有在当地各县各村的居民捐了成百上万元不等的善款。名字都一视同仁地被镌刻在上面。末了,结尾还有资金平衡表:共收入 1555390.50 元,折黄金 25 斤 6 两、折大米 708 吨、折猪肉 111 吨、折美元 187400.00、折法郎 1110000.00,以及下面的原材料支出明细和管理费用支出明细均详细列在上面。

太阴宫的大殿里,点着电子蜡烛。端着碗在吃早饭的妇女见我站在门口,说:“进来需要出示望州防疫码”,又问:“口罩带了吗?”见我摇头,她在工作台取了一片医用一次性口罩给我。

我站得更近了,看红漆漆的电子蜡烛上头那不会跳动的奶黄色的烛光,里面应该是一粒指甲盖大小的灯泡。它显然消解了空间里应有的神秘。

7

太阴宫后面就是三十层高的小区。听当地的房产中介说,一期已经全部售出。天气晴朗,尽管有轻微的霾,几户人家的阳台在晾晒白色的被单,被风吹起,像白旗。

我在环岛跑道上看到两位骑着共享单车的年轻人。他们都在相同的地方停车,那是一个还没装修好的地方,入口上方挂着楼盘的名字和“办公点”字样。人们一步步走上台阶,如同沿着猩红的舌苔而上,走进一条蟒蛇的腹内。而人们姿势优雅,神情冷静,手里拎着布袋包装的午餐盒。

跑马拉松的年轻人,五六个,结队经过我。我是被穿透的空气,向前飘去,没有目的地。

8

“我很喜欢我的家乡,可是这里没有适合我的工作”、“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勇气离开现在的状态”、“我感到自己正在成为他们的喉舌”、“年轻人不会回到这里的”、“我相信他们已经做出改变了,只是要改变太难了”、“这里究竟什么时候能改变?”、“我留学之后就回来了,回来稳定点”。

9

散步到哪了?我有点恍神了,路上看见个月亮雕塑,看见一座灯塔,都是让人要拍照的设置,我都拍了照,顺从的。有时候走出来想看看这个世界还能有多荒诞,看见了,但也没有惊奇的感受,都是“预期中的荒诞”,不过变换着不同的模样出现。微信收到消息,说是集合去市区吃早饭,九点。查了下路线,我该折返了。

在地图上我还有至少五分之四的路程没有走完。而我原本想要走到岛屿东部看看别墅群落是怎么样的,它们的游泳池建造在哪里。那边距离入海口更近。

回去的路上,我看见一扇废弃的门,上面用黄色胶带贴出“破门而出”四个字;我看见一个家政服务部的招牌,在服务内容里赫然写着“婚姻”,也许是漏了什么合法的信息没有说,我无法想象它完整的内容;我看见一家便利店起名为“真生活”,是的,真生活,我又拍了照。

10

我在房间里穿上锈红色的衬衫走出门。白色的日光照在我身上的时候,我看清衣服原来仍然是深蓝色。

是房间里的绿色窗帘使了把戏。

真实的生活里没有那么多变幻的时刻。等我步行走回住所,窗帘都已被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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