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语境中的身体：基因、科技与电影《Gattaca》

（注：此文为2018年10月我在《社会学理论（下）》课程中撰写的课程作业。）

《Gattaca》（中译名《千钧一发》）是一部1997年上映的科幻片，讲述了一个科技极度发达、基因决定一切的未来世界中，”瑕疵人“文森特在实现成为宇航员的梦想的过程中发生的一系列故事。影片光怪陆离的图景、新奇大胆的想象，向我们展现了一个奇妙无比的世界观。影片中虚构的世界呈现出时空分离、科技发达、社会关系脱域等情形，无不与”后现代“社会的特点相吻合，适用于后现代社会理论的讨论。

此外，《Gattaca》更吸引我的地方是通过镜头语言展现了一系列身体——如弟弟安东健壮的身体、主角文森特曾经文弱的身体、基因捐助者杰隆残缺的身体、恋人卡西尼美丽的身体等。这些身体在后现代语境下有什么特别蕴意，又有什么样的社会学意义呢？

一、身体的建构：基因决定论的统治与抵抗

在《Gattaca》的世界中，贯穿始终的是基因的力量。不仅片名（Gattaca）即是由DNA中四个含氮碱基的名字构成，片中基因检测门禁、检测工具随处可见，影片故事的缘起、几个主要人物的命运、主角的追梦历程等等更是与基因息息相关。在这个所有人都相信”基因不会骗人“的社会里，通过基因工程诞生的”优生人“有极高的社会地位，而“瑕疵人“则处于社会底层、没有权利决定自己的命运。这种对于优良基因的狂热追求与高度崇拜正体现了基因决定论的内涵，即认为人的性状、疾病、智力、行为、性格由基因决定，而基因有优劣好坏之分，并提倡优化人种[1]。这种本体论和还原论的立场受到了许多学者的批判。

根据社会建构论的视角，人的身体横跨了自然本质和社会文化两个领域，而后者更多影响了物质身体在世界上的行为活动。影片中的身体正是在基因决定论的社会文化背景下被建构，因而拥有了相较传统完全不同的蕴意。基因已成为代表人体的最高符号和身份实质，而身体则成为基因的视觉隐喻，血液、皮肤、头发、睫毛等无一成为用于检测基因的重要手段[2]。传统哲学对于身体灵与肉的讨论已不再适用，在Gattaca的世界中，尽管人类拥有了通过基因工程改造身体的能力，但业已塑造的先天身体却在后天的生命历程中丧失了大部分主体性，而沦为基因的奴隶。这种扭曲的意识形态统治着整个影片虚构的社会，而后受到了主角的强烈抵抗。

影片中最为动人的是主角文森特的”励志“过程。作为”瑕疵人“的他凭借不懈的努力，最终实现了连先天优异的”优生人“（安东、杰隆等）都无法实现的梦想，影片在一段段对比中塑造主角的光辉形象。不管是通过正当努力在游泳中赢过弟弟、学习专业知识成为优秀的宇航员，还是通过不合”规“的手段借用杰隆的基因进入航天公司，他都在某种程度上完成了对自己身体的改造，从而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实现了对基因决定论的抵抗。正如有学者在人类基因组计划进行伦理探讨中提到，生物属性的人不等于人的本质、基因型不等于表现形式，文森特通过身体反抗自身命运的同时，他的成就也打破了基因社会的规律，实现了对基因决定论的抵抗。

二、身体的规训：现代医学、科学技术和全景敞视主义

在《Gattaca》中，有一个频繁出现并承担重要作用的角色，即医生。文森特一出生，即被医生检测出患精神病、心脏病、近视等劣等基因，为他未来的命运盖棺定论；父母在他出生之后，也是在医生的帮助下通过基因工程为他增添了优生人弟弟；在经历离家、改造之后，文森特在实现成为宇航员梦想的过程中，则由朗玛医生进行繁琐的尿检、血检、心跳监测等等以监测他的身份和健康情况并对他进行考核，而朗玛医生也最先成为默默帮助他隐藏身份的恩人。

在电影构思的世界中，医生和医学检测技术都承担着十分重要的作用，甚至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社会地位与命运。这固然跟崇尚基因有关，但也体现了每个人的身体都难以逃脱被监视的命运。无处不在的基因检测门禁和频繁的检测行为构成了福柯所说“全景敞视建筑”，使得人们不得不服从于其背后的权力，从而使肉体得到了规训。

这其中，电影并没有直接描述这些监视和规训的来源，但一定与影片所批判的基因决定论和基因崇拜有关。而作为规训的重要手段，现代医学与科学技术已经逐渐脱离大众对其可信赖、专业化的传统认知，显现出其权力本质。如福柯所述的，医学检查正是“把层级监视的技术与规范化裁决的技术结合起来”的，一种“追求规范化的目光”与“能够导致定性、分类和惩罚的监视”[3]。人体即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为被操纵、塑造、规训成为基因社会中“驯服的肉体”。而影片中文森特改造身体的行为、杰隆的帮助、医生的包庇等等则体现了对这种基因规训的抵抗，纵使相当一部分行动仅仅在制度框架下进行而没有动摇权力的根本地位，但这些尝试仍然使主角的身体和命运发生了改变，从而一定程度上获得了身体的自主性与解放。

三、身体的区隔：基因优劣和社会分层与流动

影片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即《Gattaca》世界中的社会分层与流动。正如前文所述，在基因决定论的统治下，基因的优劣决定着人们的社会地位，基因优良的”优生人“可以从事高尚的职业、过上富足体面的生活，而”瑕疵人“却处于社会底端、只能做着卑劣的工作。这种阶层之间的巨大落差使得人们纷纷追求为下一代改良基因，基因诊所和基因改造工程盛行。只有付不起钱的穷人才会选择自然生育，然而这些人已经因基因缺陷而被迫忍受卑微和贫穷，自然无法通过基因改良来跨越阶级鸿沟；而富有的人则可以通过更高精尖的科技来改造出更好的基因，从而稳固了社会地位。由此可得，在基因崇拜的社会中，基因工程的运用并不能促进社会流动，反而产生了马太效应，加剧了社会分化和社会不平等。

由此可见，根据布迪厄的理论，不同的阶级正是在这个崇尚基因的文化场域中形塑不同的身体，将不同的阶级禀赋和文化实践加之于上，造成了身体与身体之间的区隔——好的身体（如安东、杰隆）与坏的身体（如文森特），而电影中的主角则自始至终致力于打破这种区隔。与此同时，身体本身也可作为一种经济、文化资本，通过将其传递给下一代来影响惯习和场域，从而实现阶级再生产。因此，在《Gattaca》世界中，基因的优劣决定了社会分层，社会流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阶级固化十分严重，而基因工程与检测技术就成为了权力规训身体的主要工具，这背后蕴含着深深的社会不平等引人深思。

面对这种现状，文森特运用自己的身体进行抵抗，最终实现了社会流动。然而在主角光环之外，是否人人都有幸通过这种越轨手段来逃脱被监视与规训的命运，答案则不得而知。

《Gattaca》向我们展现了后现代语境下身体的复杂性，不管是被基因形塑、被权力规训还是被阶级区隔，都显现出和传统社会中完全不同的表征。尽管这是一部科幻电影，但其中的一些想象正在慢慢变成现实，或许有一天我们也会拥有文森特的身体困境。

[1]邱仁宗. 人类基因组研究和伦理学[J]. 自然辩证法通讯, 1999(1):70-80.

[2]Kirby D A. The New Eugenics in Cinema: Genetic Determinism and Gene Therapy in "GATTACA"[J]. Science Fiction Studies, 2000, 27(2):193-215.

[3]米尔·福柯. 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第4版[M]. 三联书店, 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