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轻海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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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研讀、細讀文學作品,鑽研文學翻譯,也喜歡把社會與政治當作文學作品研讀。

AI时代的文学解读与讨论

(编辑过)
在发表拙文“海明威式的海明威阅读”时,声明欢迎读者对我提出的问题以及我的翻译提出讨论和质疑,并称“我将舍命陪君子,尽自己所能为我认为是认真严肃的而不是以耍聪明抖机灵为目的的讨论做贡献。” 如今真有一位读者来提出了认真的质疑和讨论,其质疑给了我灵感,使我重新审视拙文,并想到另外一些我认为是非常有趣也非常重要的相关问题。
海明威1923年护照照片(图片来源:公共领域)

人工智能(AI)的发展给许多行业带来了威胁。例如,银行贷款审批业务的从业人员,教授一般外语的教学人员,教授一般的电脑程式写作的人,他们的工作现在已经完全可以被AI所取代,而且替代他们的AI会胜任愉快。

此外,AI的发展也给人们的许多日常的活动造成威胁。例如,谈论文学作品是人们喜好的日常活动。如今这样的谈论已经完全可以被AI取而代之。而且,AI会谈得更好。在这里,我们当然要排除AI经常进入幻想和胡说八道的情况。

顺便说一句,我认为,AI经常进入幻想和胡说八道不是它的故障,而是它的致命伤。因为AI的基本设计及其设计思想就是以人云亦云为宗旨和目标(即依据已有的资料,按照人们的预期、按照概然率probability来组织句子),它超出人云亦云的境界必定会进入幻想和胡说八道。

再顺便说一句,AI的出现确实是挑战了、推翻了人们先前认为是颠扑不破的一些真理,其中包括著名语言学家乔姆斯基关于语言习得的的预设。那个先前看似难以推翻的预设是,人类之所以能在不太长的时间内习得非常复杂的语言,甚至连有先天智力障碍的人也可以不怎么费力地习得母语,是因为人有一套与生俱来的语言能力(linguistic competence)

现在我们已经十分清楚地看到,AI并没有一套与生俱来的语言能力,但它可以学习各种语言,而且学得比人还快,还好。

语言的功用当然包括表达幻想和和像模像样的胡说八道。正是在这一点上,AI暴露了它与生俱来的致命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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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的标题和主题是“人工智能时代的文学解读与讨论”。以上已经扼要地说了人工智能时代及其大问题。接下来要说牵涉人工智能的文学解读与文学讨论。

牵涉人工智能的文学解读与文学讨论,这个话题虽然很重要,但范围太大。我想来一个非常个人化的快刀斩乱麻,直奔、直捣问题核心,这就是,我认为,我们在网上、在日常生活中读到、听到的太多的文学作品的讨论,包括很多人以文章形式发表的正式讨论其实都价值不大了,因为那些不能以具体的原文文本为依据的讨论、评论、鉴赏,人工智能都已经做得很好,而且比活人做的好得多。

在我看来,只有以具体的原文文本为依据的讨论、评论、鉴赏、评估才可能是有价值的,才是没有自欺欺人疑的。否则,就是可笑的有意无意的自欺欺人。以海明威作品为例。我们知道,喜好卖弄自己文学作品读得很多的当今中国最高领导人习近平多次赞扬海明威,但他在公开和私下的场合一直没有说海明威究竟让他怎样受到感动。他只是说,他访问古巴的时候,也到海明威常去的小酒馆坐了坐。

习近平走到英国、法国、德国、美国都喜欢这样卖弄并由此成为世界笑柄。作为一个国家的领导人,人们当然不期望他能就他所读过的所有的文学、哲学、历史、法律经典著作发表详细的评论,但与此同时,人们当然也有充足的理由嘲笑他如此故弄玄虚,如此晒书单,却又说不出一个具体的见解来。

要想说出具体的见解,就必须依据具体的原典原文,或让受众可以看到或明显地感觉到说话者是指某一个具体的原典原文。否则就是有自欺欺人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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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我可以不避讳“夫子自道”的嫌疑,明确承认拙文“海明威式的海明威阅读”是着眼于超越AI、超越自欺欺人嫌疑的目标写出的。

这里的超越其实说起来也很简单,就是依据海明威作品《午后之死》Death in the Afternoon来讨论海明威的作品,讨论海明威其人。假如我不这么做,假如我做不到这一点,我会很鄙视自己,会一头扎到泥塘里憋死自己。

拙文发表之后,网友【井源】响应我发出的号召,给我留言提出讨论,就我的翻译提出商榷。这迫使我不得不再度认真思考问题,其中包括先前自以为彻底想通了的、但实际上还是思想不到位的问题。

应当说,【井源】虽然是就我的翻译(我对原文词句的理解以及由此而来的翻译即再现)提出了问题。但其问题触及文学阅读、解读与表达的核心。从根本上说,对文学作品的深入阅读和解读必须是紧扣原文文本的。这一点也是AI做不到的——首先,AI不会有【井源】这样的选题,当然更不会有我这样的问题应对。

【井源】提出的问题是我再次认识到,太多的问题看似很简单,看似一目了然,但其实不简单,不容易看清。即使是海明威在Death in the Afternoon中写出的看似简单得要死的英文句子,假如要想恰如其分地用中文表达出来,也是千难万难,耍不得聪明,抖不得机灵。

我认为,对原文文本的这种锲而不舍的研究、追究、推敲,并以此谋求原文的恰如其分的再现正是外国文学作品的阅读和解读的正宗和终极目的。

以下是【井源】提出的商榷和指出的问题,以及我对【井源】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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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源
您的翻译总体无疑是很忠实的,但我仍发现了一些在我看来成问题的地方,尽管问题都不大,可为了译文质量考虑,还是值得关注。

【…but even those that spoke well of it as an exhibition of skill and as a spectacle deplored the use of the horses and were apologetic about the whole thing. /…但即使是那些称赞斗牛是一种技巧展示和奇观的人也对使用马表示遗憾,并对这种事情表示难过。】

这里把deplore翻译成【遗憾】有些平淡了,因为这个词语气很强烈,如果是【深感遗憾】或是【强烈反对】应该会更好。apologetic翻译成【难过】也差点意思,如果整句话翻译成【对这种事情感到抱歉】或【对这种事情感到内疚】会更好,因为在我看来apologetic的潜台词就是在说,这些人正是天天称赞斗牛,才让一些人走火入魔,作出把马放到斗牛场这种出格的举动,于是内心感到十分不安、后悔,对公众抱有歉意,而【难过】则不容易读出这层意思。

【…there is always danger, either sought or unlooked for…/…总是有自找的或意外的危险…】

我认为改成【总是有危险,不是自找的就是意外的】会更契合原文的节奏。海明威完全可以把这两小句话合成一句,合成一句依然是绝对通顺英文,但他既然选择了拆成两句,说明这里的定语是他有意想强调的部分,因此译文也应当如此。

【…if those who read this decide with disgust that it is written by some one who lacks their, the readers', fineness of feeling I can only plead that this may be true./ 如果那些读到本文的人感到厌恶,认为这是一个缺乏读者那样的感情细腻敏锐的人写的,我只能辩称这可能是真的。】

我认为这里最后一小句的翻译不够清楚,【这】的指代不清楚,让读者一时反应不过来【这】指的究竟是本文的内容还是读者的想法,但原文前后两个this似乎互相照应的,指的应该是这篇文章的内容。否则,如果【this/这】指的是读者的想法的话,就不需要把plead翻译成【辩称】了,翻译成【承认】就行了,毕竟plead也有【承认/认罪】的意思。

我还注意到了这句话第一个this您在前后面翻译不一致,前面您翻译成了【本文】,后面解说的时候又变成了【这篇文章】。

【公牛之死的悲剧是由公牛和斗牛士巧以妙或不那么巧妙的方式演出的】,这句话显然有个typo,【巧以妙】应该是【以巧妙】。

津轻海峡
谢谢您的认真阅读和批评。拙文能得到您这样的认真的读者阅读和批评是我的大荣幸。为了节省时间,接下来请允许我以列单子的方式一条一条地回应您的批评:

1. “您的翻译总体无疑是很忠实的,但我仍发现了一些在我看来成问题的地方,尽管问题都不大,可为了译文质量考虑,还是值得关注。

【…but even those that spoke well of it as an exhibition of skill and as a spectacle deplored the use of the horses and were apologetic about the whole thing. /…但即使是那些称赞斗牛是一种技巧展示和奇观的人也对使用马表示遗憾,并对这种事情表示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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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对我这句话的翻译的批评我完全接受。实际上,在您提出批评之前,我也感觉我的翻译不到位,不够味。现在我觉得到位和够味的翻译应当是:

——但即使是那些称赞斗牛是一种技巧展示和奇观的人也对使用马表示痛心疾首,并感觉这种事实在是说不过去。(注:因为我已经用光了四次修改的机会,因此未能在Matters上拙文最新的版本中展示我的最新翻译。)

用”表示痛心疾首“来翻译这里的deplored或许可以说是有点过,但我想绝对不会偏差很大,至少不会比翻译为”表示遗憾“来得大。不知您意下如何?

用“感觉...实在是说不过去”来翻译 were apologetic需要两点解释:

A.原文were apologetic所表述/描述的是一种感觉状态,因此翻译中出现了“感觉”;

B.原文apologetic这个词来自apology,意思是辩解,辩护,申辩,因此翻译中出现了“实在是说不过去”,意思是想辩护但辩护不成,只能抱歉,很不好意思。

2. 【…there is always danger, either sought or unlooked for…/…总是有自找的或意外的危险…】我认为改成【总是有危险,不是自找的就是意外的】会更契合原文的节奏。海明威完全可以把这两小句话合成一句,合成一句依然是绝对通顺英文,但他既然选择了拆成两句,说明这里的定语是他有意想强调的部分,因此译文也应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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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理解您的观点,主张。但我也想提请您注意三点:

A.对英文世界的人来说,there is always danger, either sought or unlooked for…这种写法是非常自然的,通顺的,一气呵成的,不存在“拆开”的问题或感觉;相反,写成there is always either sought or unlooked-for danger才是不那么自然的或通顺(当然,有的好写手会选择就是要这种不通顺以谋求某种效果);

B.海明威曾经长期在法国生活,会说法语(并以能读和说法语而自豪,并以此瞧不起与他同在法国的著名美国作家、《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作者菲兹杰拉德);在法语中,名词修饰语放在被修饰的名词之后更是常规。

例如,法语名词短语un chien blanc,这里的un就是一个的意思,chien是狗的意思,blanc是白色的意思,这个法语短语用英语说就是a white dog,一只白色的狗;所以,对海明威来说,将either sought or unlooked for这种修饰语放在被修饰的词语danger之后更是顺理成章,豪无挂碍(或者说,对说英语和说法语的人来说,名词修饰语放在它所修饰的名词之后不成问题,比较长的修饰语放在后面更是顺理成章,理所应当)。

C.您追求更符合原文的节奏,我也是;问题是,我们对原文的节奏是什么有不同的看法;我的看法是,原文...there is certainly much cruelty, there is always danger, either sought or unlooked for, and there is always death,节奏很明显,就是重复there is,于是,我就竭力追求这种节奏,翻译为,“肯定有很多残酷,总是有自找的或意外的危险,总是有死亡,...”。

但您认为/感觉把“不是自找的就是意外的”这个短语在译文中另立出来,这样的翻译更符合原文的节奏。此时此刻,我也不能说、更不能证明您是错的,只能说我不认同您的看法或感觉,需要求同存异。

3. 【…if those who read this decide with disgust that it is written by some one who lacks their, the readers', fineness of feeling I can only plead that this may be true./ 如果那些读到本文的人感到厌恶,认为这是一个缺乏读者那样的感情细腻敏锐的人写的,我只能辩称这可能是真的。】/我认为这里最后一小句的翻译不够清楚,【这】的指代不清楚,让读者一时反应不过来【这】指的究竟是本文的内容还是读者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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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您对这里的这个【这】的担忧是不必要的,因为我的译文表达得很清楚,“这是一个...人写的”。这里的“这”很清楚地是指写出来的文字,不是指读者的或什么其他人的想法。

您说,“我还注意到了这句话第一个this您在前后面翻译不一致,前面您翻译成了【本文】,后面解说的时候又变成了【这篇文章】。” 确实是这样。对此,我的自我辩护是:在通常的情况下,原文是用哪个词,我会尽力持之以恒地用同一个词来翻译;然而,在某些情况下,为了行文的明白晓畅,不给读者制造不必要的悬念或添堵,我会更换我认为是读者最容易理解的说法。

还是要说,这种具体问题的判断很难截然说出个对错或优劣。不知翻译圣经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会如何解决。会有一个公认的权威来一锤定音,还是民主投票?对这两种解决方式我都没意见。

4. 非常感谢您指出的打字错误。二十世纪英语世界最著名的诗人、批评家W.H.奥登说,一部作品的最好的读者就是能认真指出作品的拼写打印错误的人。您就是这样的最好的读者。有您这样的读者,我真的是非常幸运和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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