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士代代子
吉士代代子

青年女诗人,同人文作者,非洲文学博士。假装喜欢索马里诗,其实喜欢跳韩团舞。部分同人文英译版发表在ao3: jsddz mastodon: jsddz@mas.to

姥姥

写于2023年11月。

我姥早晨出殡,晚上我妈找我,我以为她在难过,结果下一句发来“我们在洗澡”,配图是我姐跟我大姨穿破衬衫裤衩子在吹头发的照片。我觉得生老病死有时候不是那么文艺的事,悲伤当然是一种美,但裤衩子不是(狭义)。可人就是哪怕在最悲伤的时刻,也要刷短视频、收快递,也要招待亲人去洗浴中心。


我想了想再也见不到我姥这件事,1-10可能我的悲伤程度只有5。我其实是一个非常能煽情的人,高中的时候还靠煽对我妈的爱拿了作文比赛特等奖。我姥去世,我也想了一些可以写出来煽情的东西,但我觉得别人读了还要安慰我这件事会给我负担。而且人都死了,表演悲伤给人看很恶心(狭义),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当然煽情表演悲伤跟truthfully表达悲伤是两件不同的事。我想起8岁那年我姥爷去世,我在葬礼上低着头,纳闷自己为什么哭不出来。现在我不纳闷了。


我姥走后我妈让我翻我相册里有姥姥的照片。其实我根本没有多少,只有我姐婚礼时几张用我手机拍的合影,还有15年我过生日我们娘仨的合影。最后一次同框是去年10月,我姥姥出院在我家,鼻子还插着氧气管,然后我们打视频,我举着追星的小卡按的截图。今年夏天再见到我姥时她已经形容枯槁,就没有合影了。

昨天早晨我家人去寺庙给我姥姥圆坟,我才知道家里的雪已经下这么大了。我姥爷是正月走的,也是冬天。东北的冬天很长,病重的老人基本上都很难熬过冬天。其实对于临终下不了床的人,北方外面的天气根本影响不到他们了。受困于躯壳才是最痛苦的事。到最后我大舅和我妈,我大姨轮流守夜,然后隔三差五会把我姥吃饭和透析的情况,照片发到群里。可是我总是不忍心看那些照片,我姥姥瘦得没有人样,被哄着喂饭。她吃得也不开心,我看得也不开心,甚至替她觉得屈辱。
我姥姥甚至一夏天都在房间里戴着我小时候戴的棉手套,她就一直觉得冷。后来我妈跟我说,这副棉手套,跟姥姥一起烧走了。我一直觉得我跟姥姥的记忆太少了,能把我们联系起来的物件就更少了。可是有了这双手套,我又觉得心里欣慰了一点儿。可是欣慰只是我们这些子孙自我安慰才能产生的情绪吧,我姥姥在临终时还会感到欣慰吗,我觉得不会。哪怕我妈说她最后没有未了之事了。

以我现在肤浅的认知,我觉得人生老病死,就是要以老弱之躯,经历变回小孩的过程,然后死去。如果一个新生儿的日夜啼哭是一个希望的魔鬼,那一个将死之人就是一个绝望的魔鬼。我姥姥最后这几个月无论人的精力还是财力,都几乎将她的几个儿女榨干了。我妈妈整夜给她按摩,稍有怠慢就要听她破口大骂。我姥姥的意识是十分清醒的,非常怕死去,非常需要人陪,每天闹着见自己的儿女,尤其是她的大儿子。我大舅一来,她眼睛都会放光。我跟我妈还埋怨这一点呢,明明每天都是女儿在照顾她。可是她临走前拍着我妈说了一句“老姑娘”。我妈心里之前的怨气,就全都消散了。

于是我开始想段子。我要跟人讲这件事的话,我就要说我的外婆去世了,然后解释,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叫她外婆,因为我是一个北方人。跟“姥姥”比起来,“外婆”这个词讲起来陌生,所以更庄重,适合这个场合。也可以说我姥,谥号外婆。她生前像每一个农村出身的东北女人一样,个性爽朗,但喜欢背后挑剔别人;勤劳能干,尤其能跟我姥爷往死里干;所以她的谥号也可以叫敦肃皇外婆。


但是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不会在我身上看到任何毛病的人。在我姥眼里,我姐不够漂亮,我哥不够出息,但是我,是一个完美的外孙。我奶还会说一句我胖了,或者挑剔我染了红头发。但是在我姥姥眼里,我就像一个大明星,唯一可能跟我对标的就是佛。如果让我姥在我跟佛祖之间选一个,那结果很有可能是双冠军,peace and love, you feel me?


她也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管喷嚏叫嚏破的人。因为我打喷嚏声音像是咳嗽一样,我姥听到就会说:“我外孙那是打嚏破啊,那动静太好玩了。”姥,如果我突然打了个喷嚏,那一定是我在想你。

可是我直到今天也没有对她说过一句“我爱你”。我诚实地面对自己,我觉得孩子对祖辈的爱,如果不是朝夕相处,是很难形成的。我是无条件地被她爱的,这个爱很大程度上是单向的。这就更像追星了,我只需要简简单单做自己,而我姥对我的爱,真的是至死不渝了。如果在东北酒桌上,话说到这我就要举杯了。姥,敬你!你保佑我,吉祥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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