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dersen
Andersen

HK-based video journalist

612 去年今日

去年今日此時此刻,我生命一部分暴裂無聲。我想寫下幾個記憶碎片。

15:42 我跑出金鐘地鐵站,從飽足的冷氣中闖進沸騰盛夏。千百人叫喊推撞,擠成一團黑色火焰,熾烈燒遍整條馬路。我迅速穿上反光衣,企圖往馬路對面的中信走去。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穿過去會十分困難。但頭一個人看到我胸前的記者證之後,就往後方大喊:“記者!讓路!” 瞬間,聲聲用盡全力的喊叫像是轉化成一條的冰冷水柱,從我頭頂濺出,一下撲滅了黑色火焰中極狹窄的一道。千百人,為我一個腦袋一片空白的記者,在幾秒內讓出一條通道。

16:26 人生第一次親歷催淚彈爆開,像頭頂烏雲被驚雷撕裂。我還沒能成功跟同事交接器材,只能用手機拍攝,拍一下就馬上摁停,然後向編輯匯報:Fire!我手太抖了,震撼、興奮以及恐懼交雜的情緒只能被控制到四個字母,連末尾一個d都來不及打下就發了出去。於是老闆馬上問:Fire? Fire where? 炸開的催淚彈越來越多,我看到老闆這個問題時已經是15分鐘之後了,而且因為信號極差,我拍攝的視頻發送不出去。只見他重複問了幾次何處起火,我頓時無地自容到頭皮發麻,只能訕訕回覆說我意思是fired, tear gas fired.

16:36 一個穿黑襯衫的男人,緩步走到一排盾牌前,所有反光衣一擁而上。我當時還未能及時認出他是區議員,全副身心都在驚訝:記者居然可以直接走到槍頭前?我馬上也跟著,那時一場先是聲色俱厲,然後聲淚俱下,最後無補於事的溝通。這樣的事情發生了很多次,各色各樣的人,幻想自己字字句句能如化骨綿掌。每次記者都會衝到最前面,跟冷漠的盾牌最近只有分米之差,我用手機,甚至能拍攝到頭盔裡眉角之間的表情變化。

17:05 我終於跟同事碰面,她把相機扔到我手裡,轉頭就走。我看她不妥,急忙跟上,原來她已經睜不開眼了。我攙著她,緩緩走到了一個紅色帳篷底下。幾米的馬路之外,是僵持下暫時的平靜。一個女人拿出好幾排生理鹽水,幫我同事洗眼。同事不停地流淚,面容扭曲,我當時根本不知道這個傷害到底又多嚴重,就是覺得她應該馬上被送院,但幫她洗眼的女人說,沒事的。

17:31 這叫沒事嗎?!一顆催淚彈爆裂在腳邊,我從煙雲中踉蹌逃出,喉頭和眼睛辛辣又癢。我不停吞嚥口水抑制咳嗽慾望,單純因為怕在行家面前顯得太過狼狽。但蠢鈍如我,竟習慣性地用手擦拭眼睛。一擦,不得了了。一雙眼睛,像撞進濃煙滾滾的香火爐。幸虧我專門記住了剛才同事洗眼的地方,就在附近,於是便克服自以為的生死恐懼,跨過花草石壆,都還沒走到那位女士面前,就迫不及待喊了一句:唔該幫下我。 現在看來,真是貽笑大方。

18:53 所有激烈都告一段落。我前方三百米,是盾牌;後方兩百米,是千百群眾。那條立交橋的地面像被沸水燙過,起了斑駁的皮。我給自己自拍一張,一個黃色的地盤頭盔,一個鬆脫塑膠護目鏡,一個白色N95口罩。公司都還沒購置任何更精良的裝備,但我所有的,比起後方大部分只戴著藍色外科口罩的人,顯然已經好很多了。似乎很多人跟我一樣,猜到黑雲壓城,但沒料到城摧至此。總的來說,代價未臨,目的達成,喘息終於可以自在一點點。

19:25 同事來幫忙,我們開始街訪留下來的人。並不十分意外地,我遇到一些跟我一樣身分的人,來自內地,有幾個只是學生而已。之後他們,陸陸續續遇到一些比起我更為激烈的價值崩潰的轉折,卻又不停地被這個城市原本豐沛的善意而治癒——儘管所有已不復舊日。在那一天之前,對我們來說,政治在異鄉基本只能帶來或許值得咀嚼的傷害,沒人想過去擁抱它甚至經營它。而今日的我,依靠著新聞這個次等地位的包袱,尚可安全又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但他們很多人,卻依舊掙扎在這種行動初心和結果相去甚遠的詭弔關係中,企圖找到自己的位置。

一年前那個無知、狼狽至極的自己,估計無法想像到那一天的情形竟在之後的一年裡愈演愈烈地重複;也料想不到,一年竟然不足以消化它所帶來的影響;更是預測不到,因為自己尷尬的身分認同以及相信絕對倫理的記者職業屬性,直到今日還圍困在不同立場預設中,種種貌似道德性的自鳴與正義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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