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dersen
Andersen

HK-based video journalist

善感

我知道她不想回家。

我其實也沒喝醉,但借著醉態一把將她拉進房間。像一條紅色絲綢,她包裹了我。

良辰這樣美,我卻不禁躊躇。因為我知道一開始,我並不想任由事情這麼發展。但蜜意在酒中發酵,灌入一次次粘膩的注視裡。我自認卑鄙,不敢冒犯。

如果這發生在六個月以前,這必是我們定情的夜晚。那時,是我單獨地墜落。我依然記得她如何腳步緩緩地走進酒吧,雙手插在了白色外套,有一些羞澀,眼神怯於張望,微小謹慎。她是我朋友的朋友——謝謝那個忙於四處交際而忽略了她的朋友。我迅速遞上酒杯,微醺的感覺第一次像跳華爾滋,我進一步,你退一步,你突然又前進,我卻又後退。五個小時後,我看著她在泛魚肚白的天色下離開,按捺住了所有原始衝動。

但今晚,半年之後,她成了我為之震顫的絲綢。躊躇是因為想起了這場初識,同時檢視了如今所有的不可能。於是我,唯有在即將熟睡前牽起她的手。我剛感覺到她微笑的氣體撞上我的肩頭,她就與我十指緊扣。

兩個小時後,我和她下樓吃了一頓早飯,送她走。六個小時後,她拖著行李箱回來。她要跟我道別,然後飛往另外一座城市。

我要求自己,在枕頭上她的氣味消失之前,恢復平靜如初。

嘆息何謂。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對的人,但她來錯了時間,走得卻恰好。厭世如我,當然也就任由命運擺弄了。

後來她再來找過我一次,在我搬到了一個沒有冬天的城市之後。

但勝在有海。正值盛夏,我們跑到了最南端游泳。游上浮台的瞬間,餘暉拋下了電影質感。那些夏天必須銘記的閃光在我們滿是鹹味的皮膚上摔了跤,還給了水浪聲具象玲瓏的形狀。目之所及一片深沈的綠,我們形態各異躺在浮台上,不言不語,四處盡是遠方。

那時候,我多沈著自信啊,我似乎是毫不費力地就堵住了缺口,不讓那些依然溫暖的涓滴背叛我而瀉出。我只想要珍惜自己。要知道,那個落日除了美一點之外,跟我的日常是無異的呀:茫茫中孤寂得不得了。

那次之後,我們便再也沒聯繫。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生命中所有曖昧的相逢都如徒勞的攀山。是啊,經歷了好多頂端的風景,但我們各自被各自的人生牽絆著,行走速度不同,眺望方向有差,我看著你的背,你無法頻頻回頭。於是,一切回落後,互相道別,各自歸家。

當然,我很希望自己能變得誠實一點,可以在步伐不一時喊說:“等等我”,甚至丟掉些人生的包袱,不顧地努力一下。可是我無法擺脫我心裡那個自私又不安的的少年啊,無論我年紀多大了,只要他一息尚存,都如有神力,左右了我所有感情上的決策。

後來的現在,我有在努力了。但那座山頭,早已旅行完畢。

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發覺我之所以在那晚跟她全盤托出,是因為我想要改變。但她也趁著我大門敞開,講出了所有秘密。

她說自從拒絕了我的表白之後,突然後知後覺對我的感受。但我逃跑得太快了。

她說拿著行李離開我後的那個下午,她就開始尋找離我更近的機會。

她說她做到了,來了,但在浮台上沈默的那個傍晚,我冷得像一塊冰。

她說,她要再一次離開了。

我很難過。不僅僅是因為那些天意般的錯過,更是因為我,此時此刻,已經沒有了想要把她留住的意願。我累得跟我咬緊的牙關一樣。過去往昔,我有多努力地收拾自己,減除自己,保護自己,我就有多難過。現在如今,我有多努力不讓這些全線崩解,我就有多難過。

我想不明白啊,我真的要讓它們,因為一個或所有曾經的人,就全部消失殆盡嗎?為了誰?

突然想到了你。那個不知好歹、無辜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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