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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o-Screen 華語銀幕>是由一群位在美國洛杉磯好萊塢的影視行業工作者所經營。這裡我們致力於分享我們在好萊塢工作的所見所聞,以及我們對東亞影視文化圈的各種觀察,與東西影視交流的第一手相關專業消息。

從《霧中風景》看導演安哲的家國憂思


1988年上映的電影《霧中風景》(Landscape in the Mist)是希臘導演西奧·安哲羅普洛斯(Theodoros Angelopoulos)的長片(以下簡稱安哲)。影片講述了一對姐弟的尋父之旅。弟弟亞歷山大(Alexandros)跟着姐姐烏拉(Voula)混上了去德國的火車,希望能在那裡見到素未謀面的父親。途中他們結識了青年戲劇演員俄瑞斯特斯(Orestis)和他的劇團,度過了短暫的愉快時光。在大雨中,他們搭上了一輛卡車,為此烏拉付出了被司機強姦的代價。重逢的俄瑞斯特斯將他們送至車站,烏拉不忍與其分離。但當看到俄瑞斯特斯與男人勾搭時,烏拉帶着破碎的心離開了。在偷渡邊境的時候,兩人被發現並遭到掃射。最後姐弟倆在迷霧中見到了一棵樹……


導演安哲1935年出生於雅典,童年時曾經經歷納粹德軍的佔領。對他來說,父親一詞具有沉重的意義。希臘內戰期間,他的父親史畢羅斯在他9歲那一年因為自由主義者的立場而被希臘共產黨領導的武裝所拘捕,此後杳無音訊。9個月後又被釋放回到家中。後來,他們重逢的場面幾乎原封不動地被安哲羅普洛斯“照搬”到《塞瑟島之旅》(Voyage to Cythera)和《尤里西斯的凝視》(Ulysses’ Gaze)中。大學時代,安哲先是攻讀法律專業,大學畢業後去巴黎高等電影學院師從著名電影史學家喬治·薩杜爾(Georges Sadoul)學習電影,但他的離經叛道使他被逐出校門。1964年,安哲回到雅典,而當時的希臘還處於專制統治下。安哲加入希臘共產黨的外圍組織,支持民主變革,在報刊上發表宣揚民主共和的電影評論和雜文。

導演安哲 (1935–2012)


一:政治的貧弱

德國,在影片里是父親生活的地方,也是姐弟試圖抵達的彼方。現實中,德國作為歐洲資本主義強國的代表,像是一隻雄鷹一直盤旋在希臘人的頭頂上。八十年代,德國成為希臘人最想要移民的國家之一。

在現代,希臘作為一個弱國,一直夾在歐洲大國的博弈之間舉步維艱,被當成棋子利用。而國內也在各個政權之間舉棋不定,希臘在不同意識形態的撕扯之中前途堪憂。

故事裡男青年的名字俄瑞斯特斯來自希臘古典神話里的人物。他和姐姐殺掉自己的母親,為被害死的父親阿伽門農報仇。在審判中,他稱父親是那個播撒種子的人。他可以沒有母親,但不能沒有父親。最後說服了眾神,而被無罪釋放。

俄瑞斯特斯 | 希腊演员 斯特拉托斯·楚措格卢 饰

如果說母親代表希臘這個國家業已貧瘠的土地,不存在的父親則代表了播撒種子的希望,一個強大穩固的政權。姐弟倆對生養他們的母親感到失望,而渴望那個永遠存在夢中的偉岸的父親形象。

然而姐姐烏拉說她並不想擁有父親,因為她明白他並不屬於自己。她只想去看一看,去了解他,然後就回來。這種生動的自卑心理何嘗不是現代弱國希臘的寫照?

與姐弟倆不計一切代價找尋父親形成對比的,是片中父權形象的一再崩塌:親生父親的失蹤、劇團長老的去世、俄瑞斯特斯的迷惘。兩人曾經指望得到俄瑞斯特斯的救贖,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往何方。參軍也只是一種逃避。以俄瑞斯特斯為代表的成年人甚至還不如這兩個小孩,因為他們至少有目標,至少在前進。

最後,當烏拉意識到俄瑞斯特斯不是他們可以依靠那個人時,那種擁有過再失去的希望比一開始就絕望還要令人痛苦。正如俄瑞斯特斯告別時安慰烏拉的話一樣:第一次總是以為心碎而死,但是習慣了就好。


二:文化的衰敗

如果說希臘文化是整個西方文明的起源,其中希臘古典戲劇更是標誌着希臘文化的巔峰。但是上演着讓人哭讓人笑的希臘戲劇劇團如今卻淪落為無戲可演也無人可傳的狀態,連唯一年輕的俄瑞斯特斯也決定參軍去了,最後只能以出賣戲服收場。同樣形成照應的,還有在餐館拉小提琴卻被趕出去的流浪藝人。亞歷山大唯一的掌聲讓這場演出顯得格外凄涼。

沒有人再欣賞藝術了,人人都忙着維持生計,忙着做金錢的奴隸。整個希臘就像安哲的電影里所展現的那樣蕭瑟、破敗,被時代給推着走。房屋不斷地被推倒,不斷地被重建;濃煙從煙囪滾滾升向天空;鐵路一直開到遙遠的德國,不肯作半分停留。仍然留下的,似乎就只有那永遠都在哭泣的大海,和永遠走不到盡頭的公路。


三:國民的麻木

在這樣一個無望的社會環境下,國民的精神狀態變得萎靡、麻木不仁。人人都是精神病院里那隻飛不起來的“海鷗”,每個人都會忽然靜止如斷線的木偶。

冷漠到殘酷的國民,是在電影開頭不肯讓孩子們上車的鐵道員,是他們一輩子耗在建築工地上的舅舅,是不會為死馬掉一滴眼淚的歡樂的群眾,是中間不肯施捨亞歷山大一頓飯的餐館老闆,是後來強姦烏拉的卡車司機。人們喪失了情感和思考能力,就像當劇團面臨失業困境時,在海邊被售賣而掛起的一套套戲服,是一具具沒有靈魂的皮囊。而整個世界,就像烏拉被強姦的那輛大卡車,巨大,黑暗如無底洞,吞噬善良、夢想和一切。

最後,兩個孩子都在路途中成長了。一個知道要用勞力換取食物;一個學會了用美色進行交易。一個不再畏懼未知,一個不再敢橫衝直撞。他們的成熟與墮落,引人反思。用烏拉在給父親信中寫的一句話說:這是怎樣一個奇怪的世界啊!而理想的世界,似乎只存在於俄瑞斯特斯撿起的那張殘缺的膠片里。那裡雖然只有一片迷霧,但還是會讓人相信迷霧後面的是永恆之樹。筆者認為在最後的結局中,姐弟倆已經死了,但是聽從了女兒的意見,安哲還是選擇留給影片一個超現實的溫暖結局,來抵禦現實的嚴冬。


四:宗教的質疑

尋父之旅,也是一個尋找精神之父,即證明上帝的旅程。這是西方故事中最普遍的一種敘事模式。不難發現整部電影宗教意味十足,從貫穿頭尾的創世紀故事就可見一斑。

然而在姐姐那段敘述的話語里,上帝是缺失的。有了光之後,就有了山川、河流,而創世者卻被隱去了。無獨有偶,那隻從大海中打撈出的斷手,正是米開朗基羅的《創世紀》中上帝之手。它從晨光中漸漸升起,卻獨獨丟失了那根指明方向的手指。一切都指向對上帝的懷疑。

其實姐弟一開始就被告知令他們魂牽夢繞的父親其實根本不存在。但是他們始終不願意相信,仍要一意孤行地尋找。筆者以為這是神來之筆。重要的不是目標在哪裡,而是找尋的這個過程。當舅舅告訴姐弟倆“他們父親住在德國” 這件事其實是連他們生父是誰都不知道的母親編出來騙人的,他們選擇不相信,只因他們唯一擁有的就是這份象徵著光明的希望。如果連這份希望也粉碎了,那生活就真的只剩下無底的黑暗了。而正是這種看似無意義的找尋,才更凸顯其命中注定的悲劇性。

這就好比人們對現實失望的時候,往往會尋求宗教信仰的支持。然而上帝真的存在嗎?他能指引人們過上理想中的生活嗎?安哲在這裡拋出一個無解的問題。

安哲的電影,總是在現實基礎上籠罩着一層超現實的詩意氛圍,為苦難又抹上了一層神秘主義的色彩。如果說他的片子總給人以一種抽離感,一方面是由於其緩慢的基調,另一方面則是他的人物常常被高度抽象符號化了,而故事更多是主題先行。可以看出,安哲是一個對人間充滿悲觀和憐憫的導演,使全片到處瀰漫著對希臘乃至人類未來的憂思。



# 作者:一然 |責任編輯:Pipi Gao




關於作者

一然,美國洛約拉瑪麗蒙特大學影視製作研究生在讀。熱愛電影學和電影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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